第三章

第三章

我們很難以相信,人類心智的成就,只不過是醒來以前的夢境……,在我們當中,有些心智在擢升,而它們會回頭來讓我們知道,我們對自己的了解實在是太微小了。

總有一天,那些現在潛伏在我們心中的“生物”,能夠站在這個地球上,能夠笑着伸出雙手,朝向星際之中。

——威爾斯《未來的發現》

“我覺得很悲慘。”

“我們也這樣覺得,可是你不能退縮啊!這是你的任務。”

“我知道,可是他根本不相信我,我在打一場沒有勝算的仗!”

“那是需要時間的。”

“我最缺乏的就是時間。”她沮喪地說道。

“不要太快下定論嘛!”

“你當然這樣說!又不是你!”

“呃——我還能說什麼?”

“什麼都沒有用了啦!我快被你們害死了!”

“別這麼說嘛!你不是很喜歡人類嗎?這是你的好機會啊!我們都很支持你的。”

“為什麼是我?”

沒有回答。小羽嘆口氣,為什麼是她呢?沒有人能回答她,反正就是她了,她一點選擇也沒有,再怎麼叫不公平也沒有用。

在史家這些天,她飽受挫折感,史昂軒根本不相信她,甚至用奇怪的眼光看她,把她當成瘋子。

這就是人類!

他沒把豆豆送去解剖就已經很了不起了,她自嘲地想着。

如果她可靠選擇主人,她絕不會選擇史昂軒的……呃!至少現在不會,雖然以前她偷偷地看了他好多次,可是她怎麼會知道他這麼冥頑不通呢?

她好喜歡他,可是如果他再不相信她,她就要完蛋大吉了!

“小羽!”典兒跑了進來,拖着她的手:“我們出去玩好不好?我好無聊。”

小羽站起來抱起她:“當然好啊!你想去哪裏?”

“去麥當勞好嗎?”典兒想了一想:“我們去麥當勞吃聖代!”

“昂軒先生可能會晚一點回來,我們出去玩好了,不過不能玩太久哦!”她往門口走,豆豆飛到她的肩上,“你不可以去。”

“讓豆豆去嘛!讓它去玩,它一個人在家很可憐的。”典兒抱着豆豆說道。

“可是要是被人看見就慘了!”

“不會的,豆豆可以在我的口袋裏。”

小羽側着頭想了一下:“可是——”

“好啦!小羽,讓豆豆去嘛!我一定會乖乖的。”典兒舉起一隻手保證,豆豆也有樣學樣地舉起手。

她頑皮地一笑:“好吧!在口袋裏哦!要不然要是被人家發現就糟了。”

“不會的!我們保證!”

昂軒一腳剛跨下車,正好看見小羽和典兒走進一輛車裏揚長而去,他原本打算先回家等她們回來,不知怎麼地又有些不放心,計程車司機不耐煩地按了下喇叭,他立刻又鑽進車子:“跟住那車計程車。”

計程車司機好奇地轉頭看了他一眼,見他不說話,聳聳肩跟了上去。

小羽和典兒在麥當勞的門口下車,走了進去,人很多,她們找不到座位只好又走了出來,在附近走走,想找一家人少一些的店坐。

“我們去雪糕店好不好?”典兒指指不遠處一家寫着雪糕的小店。

小羽點點頭,二人蹦蹦跳跳地往那家店裏奔去。

“典兒!”昂軒一下車便看見她們往那家店裏跑,他在後面大叫着追逐,她們大概沒聽見,因為才一轉眼她們便已衝進那家店裏,消失了蹤影。

他嘆口氣,不知道自己幹嘛追得這麼辛苦,反正已經知道她們要去哪裏了,更何況只不過是去吃東西而已,他對自己莫名其妙的心慌感到好笑。

小羽和典兒一跑進店裏,二人異口同聲地點了超級香蕉船,嘰嘰喳喳地坐在座位上開心地等着。

“爹地不在我們可以吃好多好多!”典兒渴望地看着吧枱上的人弄她的香蕉船。

小羽笑嘻嘻地將她的頭轉回來:“它又不會跑掉,等一下就來了!”

咔喳一聲。

二人都愣了一下,典兒口袋裏的豆豆伸出頭來。

一個高大的年青人走了過來,交出一張名片:“我是個攝影師,可不可以讓我拍幾張相片?”

典兒高興地跳了起來:“好也!有人要替我們照相也!很漂亮哦!我看過很多人拍的。”

小羽接過名片,上面寫着:歐克強。“為什麼要拍?”

歐克強聳聳肩,笑了笑:“因為你們很特別,攝影師從來不會放棄任何好的鏡頭的。”

“好啦!小羽讓他拍,歐叔叔一定很會拍的。”典兒毫無心機地笑着,伸手將豆豆從口袋裏拖出來:“豆豆也拍。”

歐克強一愣:“這是什麼?”

“豆豆啊!豆豆也拍才可以。”

他眨眨眼,試探性地伸出手指碰碰那小東西,豆豆居然有模有樣地握了握他的手指,他詫異地笑了起來:“這會握手呢!”

小羽和典兒相視而笑:“豆豆很厲害的!它什麼都會哦!”

歐克強望着眼前兩個天真的孩子,歡喜地拿起相機:“那你們是答應讓我拍羅?等我洗出來再寄給你們好不好?”

她們點點頭,乖巧地坐着讓他拍。

前幾張相片還都是乖乖的,連豆豆都安靜地坐在典兒的頭上,可是雪糕一來她們可就全忘了拍照這一回事了!

“我先吃!”典兒歡呼一聲,拿了湯匙便搶着吃,小羽和豆豆不甘未弱地和她搶了起來。

開心的笑聲傳了出來,歐克強手忙腳亂地猛按快門,恨不得將她們所有的模樣全拍進去。

小羽的笑容和表情最是吸引他,他不由自主地一張接着一張拍。

“典兒!”

她們一愣,抬起頭來,沾了滿嘴的雪糕。

“吱!”豆豆叫道,展翅一飛便飛到史昂軒的肩上,滿頭滿臉的雪糕全沾到他的衣服上。

“哦哦!”典兒放下湯匙:“爹地……”

昂軒又好氣又好笑的走到她們的面前,二人全睜着一雙大眼睛無奈地望着他,“趁我不在偷偷溜出來吃雪糕?”

“我想吃啊!不關小羽的事哦!她只是‘從犯’。”典兒一本正經地替小羽辯解。

“才不是!我是‘共犯’,我也想吃的。”小羽立刻接口。

他無可奈何地笑笑:“我說了什麼嗎?瞧你們緊張的!我沒說你們不可以吃啊!”

“真的可以嗎?”小羽不太相信似地瞅着他:“不罵人哦!”

“我保證。”昂軒輕笑地走到她的面前拭去她鼻尖上的一點小污點:“快吃,否則都溶了。”

典兒歡天喜地的跳上桌子,毫不猶豫地大快朵頤起來,小羽和豆豆看着她,猶豫半晌終於還是受不了誘惑,也吃了起來。

“先生是?”昂軒面對正在一旁換底片的歐克強有禮地問道。

“我是歐克強。”

“有事嗎?”他老遠便看見這個高大的年輕男子向小羽搭訕,隨後又看見他拿着攝影機一陣亂拍,心裏已有了大概,但仍維持禮貌問着——

雖然他十分希望這個大帥哥趕快滾離他的視線。

“我是個攝影師,你女兒十分可愛,另外那一位是?”

“朋友。”

歐克強眼睛一亮:“我可以再拍幾張她的相片嗎?”

“誰?我女兒?”

“不是,是別一位。”

昂軒蹙起眉:“我記得你已經拍了不少了。”

歐克強雖然年輕,但他並未愚蠢到看不出眼前的男子對他的敵意,他拿出自己的名片:“我沒有惡意的,只是單純的想找一個模特兒而已。”

他接過名片,上面一連串的報社及雜誌社的名字令他有點意外:“歐先生很有才幹。”

“哪裏,我還可以再拍幾張嗎?”

“爹地!我們吃完了!”典兒敲敲杯子叫道。

史昂軒對他聳聳肩,歉然一笑:“我們恐怕沒時間了。”

“只要再幾張就夠了。”他不死心地又說了一次。

典兒拉着小羽的手蹦蹦跳跳地走了過來:“我們要走了,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回家?”

“典兒!歐先生很忙的。”昂軒付了帳走過來牽起典兒的手:“失陪了。”

“等一等!我把洗好的照片送給你們!要送到哪裏去?”

“我們住在南京東路上的國華大樓,要來玩哦!”典兒開心地向他揮手。

昂軒知道自己的態度近乎不合理,但他拉拉典兒的手不讓她繼續說下去。

這是很沒道理的一件事,畢竟歐克強並沒有做什麼不禮貌的事,他只不過是想把照片寄給小羽而已,可是他就是不喜歡!

不喜歡有任何男人靠近小羽半步。他在心裏呻吟一聲!

他對自己的莫名其妙感到頭痛起來。

歐克強看着他們走出店,搭上計程車揚長而去,有些失望自己才拍了十幾張相片,那個女孩是少見的美女,只要稍加栽培一定會吸引住絕大多數人的目光的。

他並不意外那個男人的保護姿態,若是換了他,他也不會讓任何男人接近她的!

國華大樓?

他輕輕一笑,只要有名字不怕找不到,他一定會再見到那個女孩的!

“我告訴過你們不可以隨便和陌生人說話的!”昂軒有幾分惱怒地責備着。

“可是歐叔叔替我們拍照呢!漂亮啊!你都不幫我們拍。”典兒叫了起來,擺出一個迷人的姿勢:“我和小羽會很漂亮很漂亮也!”

“你這個有表演狂的小鬼!說不定他是壞人。”

小羽搖搖頭:“歐先生不是壞人,他是好人。”

“你怎麼知道?”

她擺擺手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就是知道!”

昂軒又好氣又好笑地瞅着她們一臉倔強:“你們這麼想拍照?那為什麼不早說?我也會啊!”

典兒不屑地嗤了一聲:“爹地騙人,爹地每次都開沒有頭的支票。”

“什麼叫‘沒有頭的支票’?”小羽茫然地問。

“就是……就是放羊的小孩。”她想了想,終於滿意地說出自己的解釋。

小羽竟也了解似的點點頭,史昂軒無奈地蹙起眉頭,也許他終老一生也無法想出“沒有頭的支票”和“放羊的小孩”到底有什麼關係。

這使他有些傷心,小羽和典兒依她們的話來說是“同一國的”,說相同的語言,用相同的形容詞,而他反而顯得多餘了。

“康先生來找你了。”小羽突然對他說。

昂軒一時轉不過來,他傻傻的問:“什麼東西?”

“康先生啊!他來了。”他很自然地回答,拉起典兒的手,又補充一句:“他的心情很不好,想找你吵架。”

他愣愣地看着她和典兒走進房裏;就這樣,她就這麼簡單、這麼自然地告訴他一件尚未發生的事,彷彿所有的來龍去脈全在她的掌握之中似的。

信?不信?

他覺得自己是個獃子,或者神經病,自從習小羽這個小怪物闖進他的生命里之後,他的世界在轉眼間整個顛覆!而她卻一副任何事都理所當然的樣子。

你相信妖精嗎?她是這樣睜着一雙無邪的大眼問他。

你相信妖精嗎?他象個瘋子一樣到處去問人家這個問題,只因為他想確定自己到底正不正常!

瘋子!

門鈴乍然響起,他的臉色頓時大變,目瞪口呆地望着鐵門,懷疑門外會是預言中的人嗎?

“昂軒!我是康子!”

“大人真的很討厭對不對?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爹地好羅嗦,你的爸爸也會那樣嗎?”典兒抱着一本魔法圖天真地問道。

小羽想了一想:“好象不會,可是我們的世界裏沒有壞人啊!壞的妖精都不和我們在一起,壞的妖精只住在人的心裏。”

“當人真不好!當妖精多好玩,可以飛又不用上學。”

“我們也要上學,只是學的和你們不一樣。”

典兒賂往地眨眨眼:“真希望我也是妖精。”

小羽笑了起來:“每個小子都是妖精啊!典兒當然也是妖精,如果你喜歡,一輩子都可以當妖精。”

“可是我沒有翅膀。”

她指指她小小的胸膛:“你有心啊!你還有腦子可以想像,沒有翅膀也一樣會飛的,甚至可以比我們飛得更遠更遠。”

典兒想了一想,快樂地同意她的話。

關於妖精國的一切通常都是這樣開始的,她們輕聲交談,任想像力在無垠的宇宙飛翔。

小羽認真地將妖精國的一切告訴典兒,教導她小小的心靈用妖精友善無邪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界。

典兒有時會茫然地問:“妖精國不會打仗,可是人類會呢!他們常常打仗,傷害別人。”

小羽失望地聳聳肩:“這就是妖精和人類的不同啊!在妖精的世界裏沒有戰爭也不會追求進步,妖精的世界還比人類的世界來得歷史悠久,但人類不斷地進步,而妖精仍是妖精。”

為什麼要進步就要打仗?如果不打仗典兒的父母就不必到外面的世界去啦!

這可能是妖精們望遠不能理解的問題,他們太單純而無法解答這種人類心靈深處的深奧慾望!

“我約了關夢歌吃飯。”康子面色不善地說道。

“那很好啊!”他點點頭,仍未自對小羽的震驚中恢復。

“她說要在家裏,還要連你和典兒一起請。”

他第一個想到的是:那小羽怎麼辦?他不能把她一個人扔在家裏,她很可能會害怕。

康紹恩突然一手揪住他的衣領低聲咆哮:“你老實說!你們兩個是不是有一手?”

昂軒愕然地瞪着他,失聲嚷了起來:“你真的是來找我吵架的?”

“對!我情緒惡劣得要命,就是要找你吵架!”

他不可置信地搖着頭:“她真是個預言家!”

“你在說什麼?”

史昂軒一手揮開他揪着他的手,有些所忿:“不關你的事!你這傢伙有病,沒事找人吵架很有趣嗎?”

“我只是想知道你和關夢歌——”

“我跟她根本沒怎麼樣?你要這麼不放心為什麼不幹脆向她求婚算了?”

康子一愣,傻傻地對他說:“到底是誰找誰吵架?你的脾氣比我還衝!”

他瞪着他半晌,無奈地揮揮手:“算了!你剛剛到底跟我說了些什麼,我根本沒聽清楚。”

“那你到底在凶什麼?”

“我怎麼知道!”他咆哮。

康紹恩看着他懊惱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吃昏葯了?我來找你吵架,可是我沒生氣你倒是一肚子火,能不能請問為什麼?”

為什麼?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莫名其妙和不可思議!

習小羽的話如此準確讓他嚇壞了!她的神秘使他為之瘋狂,而他甚至無法說出她到底是什麼人!

這不是他一貫的作風,所以他覺得沮喪,甚至有點毛骨悚然——

“你是怎麼一回事?你真的吃錯藥了?”康子關心地拉着他坐下來:“你最近很不對勁。”

“你——”他連忙住口,因為他居然又想問他:你相不相信妖精了!“沒事!

別理我,搞不好我真的吃錯藥了!告訴我為什麼要來找我吵架吧!”

“關夢歌。”他直接了當地說。

“我和她沒半點關係,我早就告訴你了。”

康子不滿地咕噥,“我約她吃飯,她非要和你和典兒作陪不可,你叫我相信什麼?”

“我不去總可以吧!”昂軒有些好笑地說道。

“不行!”康子急着反對:“你要是不去她可能就不理我了!”

“拜託!康子,從什麼時候開始你變得這麼放不開了?不理你就理你嘛!又不是世界末日,你要追她還把我拖着,這算什麼?”他簡直是有些生氣了,家裏一團混亂已經夠他頭痛了,他可不想再介入康子和關夢歌之間。

他對關夢歌的確有幾分心動,但絕不至於到可以為她和康子翻臉的程序,光是看康子對她的痴迷,他就絕不想去淌這趟混水。

“你以為我喜歡啊!是她要求我的,我根本沒有說話的餘地!”康子氣忿地叫了起來。

“你有病!”昂軒不客氣地罵道,“什麼時候開始你變得這麼聽女人的話了?”

康紹恩一下子泄了氣,沮喪地跌坐在沙發上:“說的也是。”

“你真那麼喜歡她?”

他不哼氣地坐在沙發上,仰首看天花板,雙肩垮了下來,無比的沮喪。

昂軒又好氣又好笑地捶了他一拳,“拜託好不好?又不是從此春風不渡玉門關,還有機會的嘛!”

“少說風涼話。”他悶悶不樂地說著,看都不看他一眼。

史昂軒撇撇嘴:“好啦!我去就是了,典兒和小羽也一起去,這樣夠意思了吧?!又不會當電燈泡。”

康子一下子跳了起來:“七點,在福華門口,我會來接你們。”說完便直往門口沖。

“喂!我們自己去就成了,你接關夢歌吧!”昂軒在門口叫道,康子已溜得不見人影,他嘆口氣關上門。

戀愛就是這麼一回事嗎?可憐的康子變得患得患失,疑心病重得不得了,他更懷疑這值不值得?

只不過是個女人嘛!

他真不能理解為什麼!

“我以為作家都很浪漫的!”關夢歌有些詫異地說道:“史先生的書並不僵硬啊!”

在福華的餐廳里,史昂軒帶着典兒和小羽坐在康子的身邊,很顯然的並不自在。

小羽一直不願意和他們一起出來,是禁不起典兒的苦苦哀求才勉強成行的,結果他們連豆豆都帶了出來。不知道為什麼,小羽似乎很排斥人多的地方。

“也不見得作家就一定很浪漫的,昂軒這傢伙就對浪漫這兩個字免疫,他只要一聽到愛情就會尖叫逃跑。”康子揶揄地說著。

昂軒不在意地聳聳意,心思仍停留在小羽的身邊,她面前的牛排動都沒動過,而且看起來好象快哭了。“大概吧!反正浪漫對我沒什麼用處,稿費可不會因為我很浪漫就多給一點。”

關夢歌笑了起來,優雅地切下一塊牛排放進嘴裏,咽下去之後才開口:“我不知道浪漫和錢有關係呢!”

在他們輕鬆地交談中,典兒悄悄地在桌子底下推推小羽的腿,低聲問着:“怎麼不吃?怎麼不吃啊?你是不是不會用刀叉?”

小羽可憐兮兮地瞪着那一塊仍帶着血的牛肉,臉色越來越蒼白。

典兒擔心地拉拉昂軒:“爹地,小羽好象不舒服呢!”

“小羽——”

“昂軒,關小姐在問你話啊!”

他不耐地回過頭來:“小羽不太舒服。”

關夢歌停下手中的刀叉,望着那個奇怪又土氣的女孩:“你怎麼了?”

小羽在所有人的眼光不安地蠕動,吶吶地說不出半句話來,她冰冷的手緊緊地握着典兒的衣服,微微地顫抖起來。

“小羽?”

典兒看看他們的眼光,有些生氣地嚷了起來:“你們不要這樣看她嘛!小羽會害羞的!”

康子莫名其妙地問:“那要怎麼看?你不是說她不舒服?她自己不會說嗎?”

“康子!”昂軒這下生起氣來了!雖然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不高興,但小羽那楚楚可憐的樣子讓他產生保護欲,他不該讓她受到這種待遇的!

“我吃不下——”她道出這麼一句話。

關夢歌看看她原封未動的牛排:“你不習慣用刀叉?”

“小羽會用刀叉的!”典兒生氣地叫了起來,彷彿她說了什麼侮辱人的話似的,“小羽用給她看。”

“可是……”

“我知道你一定會的!妖精什麼都會的不是嗎?”

小羽看着他們,顫抖地拿起刀叉——

眼前的牛排變成一頭活生生的小牛,她是個劊子手!

“不要勉強她!”昂軒堅定地說道,奪過她的刀叉,自然地替她切牛排。

牛排鮮嫩地香味傳了出來,一絲血絲在牛肉上浮起!

口袋中的豆豆騷動起來,這已超過她的忍耐極限!

小羽鐵青着臉瞪大雙眼,在作嘔之前奔出餐廳——

“小羽!”典兒叫了起來,跳下座位追了出去。

“怎麼回事?”康子不明究理地叫了出來。

昂軒不發一語地丟下刀叉也跟了出去,留下康子和關夢歌莫名其妙地相對。

小羽奔出福華的大門,往陰影處直直跑去,終於在路邊找到一處垃圾筒,她俯身在上面大嘔特嘔起來。

“小羽……”典兒氣喘連連地趕到她的身邊,慌張地看着她吐得一塌糊塗!

這可嚇壞她了,她哭了起來:“爹地!爹地!”

昂軒正愁找不到人,典兒的哭叫聲使他找到方向立刻奔到她們的身邊。

他一手摟住小羽的腰,一手在她的背上輕輕地拍着。

“小羽……”典兒在一旁緊張地叫着,豆豆猛然冒了出來,居然也跳到垃圾筒上吐了起來。“怎麼了?”

她吐得全身虛脫,虛弱地靠在他的身上,不斷輕顫,泛出冷汗。

“好一點了嗎?”他溫柔地拿出手帕輕拭她的唇角,典兒則拉着裙子把豆豆包了起來。

“小羽和豆豆都生病了。”她啜泣地叫着。

昂軒扶着小羽在行人椅子坐了下來,讓她靠在他的肩上:“你怕血?”

她虛弱地點點頭。

“豆豆也怕血。”典兒抱着閉着眼的豆豆說著。

“她怎麼了?”康子和關夢歌趕了過來關心地問着。

昂軒溫柔地輕拍她的背:“沒事,她只是怕血,那牛排上的血絲讓她受不了。”

“怕血?”康子詫異地叫了起來:“怕血還吃牛排?”

“是我不好。”關夢歌歉疚地說道:“我點的菜,我不知道她怕血,要不然我會點全熟的。”

昂軒笑笑:“我們大概不能陪你們了,小羽和豆豆都不舒服,我們要先回去。”

“我們一起走吧!”關夢歌附和道:“我可以照顧她的。”

他看了一眼一臉失望的康子,然後搖搖頭:“不必了,你和康子還是回去吃完飯吧!康子知道這家酒吧很不錯的,別讓我們破壞了這個夜晚,我和典兒會照顧小羽的。”

典兒點點頭,不太開心地瞪着關夢歌,對她害小羽生病顯然很不高興:“我和爹地會照顧小羽和豆豆的。”

“那——”

“我們先送他們上車好了。”康子舉手攔了一輛計程車,暗地對昂軒眨了眨眼:“小心點!”

昂軒不經竟地點點頭,一心全放在小羽的身上,小羽這一病倒替他省了不少麻煩,原本他還煩惱着不知該如何走得不露痕迹,這一來他也不必擔心康子怪他不解風情了!

他扶着小羽上了計程車,典兒憂心忡忡地坐在一旁,草草向他們招呼過後揚長而去。

關夢歌站在原地,沉默地注視着計程車的影子。

“我們進去好嗎?”康紹恩輕輕拉她的手。

她不解地皺起眉頭:“史先生請的保姆很特別。”

“你說小羽?”

“你不覺得嗎?”

他聳聳肩:“她自己都還是個大孩子,不過聽昂軒說典兒很喜歡她,那小傢伙趕走三、四個保姆了,滿腦子怪主意,也只有小羽製得住她。”

“她叫習小羽?”

“怎麼?”

關夢歌搖搖頭,總覺得那個孩子不尋常,但自己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沒什麼,只是覺得她很特別。”

康紹恩笑了笑:“我們進去吧!有點涼了。”他可不想在這裏和她討論昂軒請的保姆,好不容易他們走了,這正是他的大好機會,他是說什麼都不會放過的。

“好一點了嗎?”史昂軒輕輕地摸摸她冷冷的額頭,有些擔心地審視她蒼白的臉:“你的體溫很低,送你去看醫生好嗎?”

“不要。”小羽搖搖頭,勉強一笑:“我一下子就好了,不要看醫生。”

“和典兒一樣怕醫生?”

她垂下眼,只是靠在他的身上不說話。

典兒拉拉她的手:“豆豆也不舒服,去看醫生就好了,我叫醫生伯伯不要給你們打針好不好?吃藥不會痛的。”

“豆豆也怕血,我們睡覺就好了。”

“真的嗎?”

昂軒拍拍典兒的頭:“等小羽和豆豆睡醒,如果她們還是不舒服,我們就帶她們去看醫生啦!這樣好不好?”

典兒咬着唇,顯然還是很不放心。

豆豆輕輕“吱”了一聲,彷彿要她安心似的,她這才勉強不再提看醫生的事,小心翼翼地看着豆豆。

計程車很快到達他們住的大樓,昂軒扶着小羽下車往大樓里走。

昂軒看她仍是輕飄飄地,索性一把抱起她走向電梯,“你太輕了,應該多吃一點。”

“妖精都是很輕的。”典兒說道。

“典兒!世界上沒有妖精,小羽也不是妖精。”

“她是!她是啦!爹地都不相信人家,你不相信小羽,小羽會走掉的!”典兒生氣地嚷了起來。

這次他是真的有點生氣了!典兒深信小羽是個妖精,可見這個女孩一定是灌輸了她不少這方面荒謬的事情!

說說故事是一回事,但說謊卻不是他所能容忍的!

“小羽——”

“我沒有說謊——”她的臉埋在他的肩上傷心地啜泣起來:“我沒有說謊—

—”

電梯門打開,他惱怒地走出來打開公寓的門:“今天你不舒服,我們先不討論這個,等你好一點我們要徹底談一談。”

“爹地!你要和小羽談什麼?她沒有說謊!她真的是妖精!她有翅膀的!”

“荒謬!”

這簡直太荒謬了!

史昂軒不發一語地將小羽送進她那怪異的小房間裏,溫柔地替她拉好被子,生硬地說了些要她好好休息這一類的話后,便走了出去。“典兒,出來洗澡睡覺了。”

典兒應了一聲蹲在小羽的床畔,等了關上門之後才開口:“怎麼辦?爹地好像生氣了。”

小羽茫然的看着她:“我們以後不要再跟他說妖精了,反正他也不會相信,說不定還會趕我走!”

“不會的!我不會讓爹地趕你走的!”

她搖搖頭不再說話,閉上眼睛任眼淚泛流,豆豆傷心地靠在她的頰邊顯得無精打採的。

典兒站了起來,小心地走了出去,輕輕關上房門,氣呼呼地走向書房:“爹地!”

昂軒正脫下外套:“拿你自己的衣服,爹地替你洗澡,送你上床睡覺。”

“你是壞人!你都不相信我和小羽,小羽哭得好傷心!她怕你會趕她走。”

典兒生氣地說道。

了嘆口氣蹲下來,面對典兒氣呼呼的小臉,企圖和她講道理:“典兒,小羽不應該說謊,小孩子是不可以說謊的,如果她以後不再說謊爹地不會趕她走,可是如果她繼續教你說謊,那她就不可以再留下來。”

“她沒有教我說謊!她真的是妖精,她有翅膀會飛的!”她堅持。

“那你看過她飛嗎?”

“沒有,可是她真的有!而且她還會變星星,讓典兒告訴星星,請它叫爸爸媽媽快點回來,爸爸媽媽看到星星就知道典兒在想他們。”

昂軒沉默的背過身去,看來小羽扯謊是為了安慰典兒,雖然方法不對,可是她也是一番好心,這是他一直做不到的,他不能責怪她用那種方式,畢竟小孩子是很難懂一些大道理的。

典兒最近真的是變得乖巧多了,比起以前的頑劣,他不得不承認小羽的方法的確有效。

“爹地!你有沒有在聽我說嘛!”

“有,我聽到了。”

“那你是不是相信了?”

這叫他怎麼說呢?昂軒在心裏嘆口氣:“我不會趕小羽走的,你現在可不可以去拿衣服準備洗澡了?”

這句話對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已經是個夠好的答案了;典兒鬆了口氣,知道小羽不會被趕走使她非常開心,也忘了要追究他到底相不相信她的話了,歡天喜地的走向自己的卧房拿衣服準備洗澡。

他看着典兒小小的身體,有些黯然自己畢竟是代替不了自己的哥哥嫂嫂,六歲的孩子早已懂得認人,對典兒來說他是爹地,而爹地和爸爸媽媽是有差別的。

他有些懷疑典兒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死亡,瞞着她對她就真的會好一點嗎?

典兒是個很早熟的孩子,他不敢冒險告訴她她的爸爸媽媽永遠不會回來了,但等她大一點會不會因此而怪他呢?他對孩子畢竟是懂得太少。

小羽是不該說謊,可是她的方法能令典兒開心,即使將來會因此而恨他們,至少她現在是快樂的,他最希望的不就是能給典兒一個快樂的童年嗎?

他嘆口氣,想到這裏,他也不能再苛責她什麼了,畢竟她也是希望典兒快樂啊!但她又能待多久呢?

“爹地!我拿好衣服了。”

昂軒脫下昂貴的襯衫,搖搖頭,不再為這個問題煩惱,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

深夜,昂軒疲憊地摘下眼鏡,揉揉酸痛的鼻樑,很久沒有再熬夜寫稿了,體力大不如從前,不過才四點,卻已覺腸枯思竭寫不出東西來。

點根煙呼出一口長長的氣,他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的路燈,幾隻飛蛾振翅在燈罩邊加旋。

有翅膀的妖精。

曾幾何時,他已不再相信虛幻的一切?甚至連現實也不相信了,對一切都抱着懷疑的態度。人性變得不堪而且醜陋,曾經美好的一切如今只剩下懷疑。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從維欣離開他開始的嗎?

同居三年,幾乎步入禮堂的戀人,而今維欣已嫁作商人婦,孩子都上幼稚園了,他們之間所有的山盟海誓,如今甚至已不復記憶。

六年來,他交過無數的女友,但什麼也沒留下,他真的那麼愛維欣嗎?

他苦笑兩聲,如果他是真的如此愛她,當初便不會讓她走,他能留下她,他知道只要他開口,維欣不會棄他而去,但他沒有,他連半句挽留的話都不曾說。

維欣常笑他是傻瓜,對世界的幻想太過不切實際,一個學工程的大男人終日埋首書堆,盡說些風花雪月的話,做些風花雪月的事。那時的他是相信有妖精、有天使的——

那天她哭着罵他沒出息!

因為他拒絕與她一起出國留學,拒絕美國大學的獎學金,拒絕再念工程學,而寧可吃不飽餓不死地搖筆桿。

維欣的父母極力反對他們在一起,因為他無法給她一個有保障的未來。

但,什麼叫有保障的未來呢?他嘲諷地說,難道她寧願當一隻被養在鑽石的金絲雀嗎?

從不發怒的維欣居然為了他那句話而怒不可遏;她朝他哭吼,說他愛的根本不是她!她不是他的天使、他的仙女、他的妖精,她只是個人,要吃要喝的人!

然後她便收拾行李走了;二個月後傳來消息,她沒有出國留學,反而在父母的安排下嫁了一個大董事長,成了他口中貨真價實鑽石籠里的金絲雀。

從那時候開始的吧?

他頹廢過一陣子,等他清醒后便再也不相信世界上有什麼天使、什麼妖精了!

認真說起來,他愛的的確不是維欣,而是她身上那份飄逸,那份不真實的美感,他傷心的也只是維欣因為現實而喪失的那份美感。

接下來的那些女人,在他的眼裏全是庸脂俗粉,康子不也說過他該去找一個天使談戀愛嗎?

肉體上的需求滿足后,心靈上更顯空虛,三十多歲的男人竟對一切充滿厭倦。

現在這個時代誰還去相信妖精、相信天使呢?

能活下去,不愁吃穿已耗掉大半生了。

他嘆口氣,煙已燃盡,想這些有什麼用呢?還不如多寫幾個字多賺點錢,知名作家又如何?不寫仍然是兩手空空,說什麼清高?不過是討飯命罷了。

隔壁小羽的房間隱約傳來說話的聲音,他側耳傾聽,是小羽在說夢話嗎?

那小小麻煩害他心神不寧,真該將她掃地出門的,偏偏又捨不得——

捨不得什麼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隱隱約約中好象有小羽的啜泣聲,他不太放心的站了起來。她還在生病,也許一個人會害怕,還是過去看看好一點,反正也寫不出什麼東西來了。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不過是找個理由想看看小羽罷了,他史昂軒要是寫東西還靠靈感只怕早餓死了!

對小羽越是牽腸掛肚,他越是不安,除了名字,對她的一切他仍是一無所知,甚至連年齡都還不知道,但在他的心裏,對小羽的關心已超出主雇之間應有的程度……

是太寂寞了嗎?

翻翻電話簿,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找到一打以上的女人願意和他在一起,但他卻寧可留在家裏聽小羽和典兒的童言童語——

他越來越相信世界上是真的有妖精了,他的家裏不就住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小妖精嗎?

她甚至知道他的心裏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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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精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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