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五年後。

「千萬要記得,五年後如果你還活着,一定要回來娶我……如果你不來,我一定會去找你。」

卓邦堰呼地從床上一躍而起,臉色慘白、氣喘連連!

還好,他不是躺在轎子裏,這是他的房間,沒有髒兮兮的野丫頭,也沒有那一雙晶亮得可怕的眼睛。

他閉了閉眼,深深喘口氣。

天!怎麼會突然作這種夢?那都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說不定那野丫頭老早嫁人。這年頭還有女孩兒超過十六歲還沒嫁人的嗎?當年那鬼丫頭年紀跟他不相上下,更何況以當年國手庄的情況,現在早成廢墟了吧?

「二少爺,您醒了嗎?是菊兒。」

卓邦堰定了定心神,擦掉一身冷汗。

「菊兒,進來吧。」

菊兒微笑地推門進來,手裏捧着一盆水。

「二少爺,今兒個您要去尚書府提親呢,菊兒來替你梳理了。」

「嗯……」

丫鬟菊兒上前關心地注視着他--

「二少爺,您臉色不大好,沒睡好嗎?」

「嗯……作了個夢……」

「您別太勞累了。」菊兒嘆口氣道:「咱們卓府上上下下的事都由着您打理,也夠累的;不過啊,以後尚書大人的千金小姐嫁進咱們家之後,您就有賢內助了。」

想到尚書的千金溫學玉,他的臉色頓時柔和下來。

學玉有京城第一美玉之稱,也的確靈美秀麗、溫柔婉約;能與她共結連理,的確是莫大的幸運。

「二少爺,您在想什麼?在想學玉姑娘是吧?」

卓邦堰笑了笑。

「你這鬼丫頭,管這麼多做什麼?」

菊兒微微一笑,溫柔地替他梳理頭髮。

「菊兒當然要管啊,這可是咱們府內的大事呢!大家都誇少爺眼光好,學玉姑娘美若天仙且學富五車,尚書大人在朝中人緣又好,受當今聖上無限倚重,卓、溫兩家結親可謂天作之合,再合適不過。」

「呵呵,小丫頭,你懂得倒不少。」

「那當然,菊兒可是公子一手調教出來的,不能給公子丟臉。」

邦堰少爺有京城第一才子之稱,去年舉試若不是因為二少爺宿疾纏身,狀元郎這頭銜非落在他身上不可;儘管如此,他還是勇奪採花,是多少名門淑媛心中屬意的翮翩佳公子……

菊兒的手停了停。若不是自己出身低微,連她也希望能有這樣的夫婿啊。

「菊兒?」

「梳好了。」菊兒悠悠嘆口氣。

卓邦堰自然知道菊兒的心思,他向來受到許多女子的愛慕,她們看到他時,臉上總有愛慕與嘆息,菊兒自然也不例外。

他淡淡笑了笑,溫柔地輕撫菊兒的發--

「去準備準備吧,別耽誤了時辰。」

菊兒的臉登時亮了起來,點了點頭。

「菊兒立刻去準備!!」

他懂得讓女子為他做事、為他傾倒。他向來懂。

但此時此刻他腦海中卻又浮起方才那可怕的夢境。卓邦堰甩甩頭,將那不愉快的想法甩去。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着腰間所配之玉……家傳的九龍玉少了一塊總是遺憾啊!到底什麼時候他才能索回屬於他的九龍玉?

不過,相比之下,如果讓他再見到那惡鬼似的女孩……

算了!九龍玉還是永遠少掉那一塊吧。

※※※

「君無葯!你又偷看老娘洗澡!」王大娘氣得厲聲咆哮起來。

小丫頭嚇了一跳,害她畫了一半的圖硬生生給添上一大筆污墨。唉!幾天的心血又白費了!

還好人身上的穴位她這幾年已經記得大半,少了王大娘這張圖,也不過是少了個胖女人的穴位圖而已……瘦的人跟胖的人穴道理當相同,但醫書上從沒寫過這點,她還是得好生研究研究,免得下錯了針,那可就大事不妙。

「快給老娘滾!」

「好好好,我滾……我滾就是了……」

無葯跳下木箱,滿不在乎地拍拍袖子,踱着腳步慢慢離開。

「生氣什麼?將來你要是病了,可別來找我這小國手……哼!不過是畫個圖,緊張什麼……」

「君無葯!」

王大娘今兒個不曉得吃錯了什麼葯,竟然追了出來,手裏還拿着水瓢子朝她揮舞,破口大罵:「君無葯!你這小賤蹄子!老娘今天非把你眼珠子給挖出來不可!」

無葯嚇了一大跳,連忙拔腿狂奔!

她穿着暗金色的老舊金絲羅(半透明狀絲織品),簡單的將絲羅在身上繞個兩圈便成了她的衣裳。撿來的老舊金絲羅很短,只能遮住她一半身子,露出她強健有力的小腿與玲瓏有致的曼妙體態,遠遠看去就像是一頭暗金色野獸,在鄉間狂野飛奔。

無葯邊跑,嘴裏還不饒人地譏笑道:「你氣什麼?我都不笑你了,肥得像頭豬一樣!」

「你你你--」王大娘氣得臉都黑了!只穿了件單薄衣衫的她追得氣喘吁吁,又怎麼追得上健步如飛的君無葯。

王大娘又氣又急,只得揮舞着手上的水瓢子咆哮:「你別讓我逮到!還有,你爹賒的酒錢夠多了!以後別再來找我!不然我打斷你狗腿!」

見她追不上,無葯停了下來,朝她作個鬼臉笑道:「不賒就不賒,反正啊,你的酒也是餿的,我爹說那是給豬喝的酒。」

水瓢子刷地飛了過來,無葯輕鬆閃過,又笑又跳。

「來啊來啊!什麼釀酒西施,你啊!像頭母豬!母豬肥、母豬美,母豬一斤一錢六!不夠換個兩錢酒」

王大娘抓又抓不到她,罵又罵不過她,氣得轉身走了。

人走了,無葯立刻像是泄了氣的皮球,沮喪地嘆口氣。

這下可好,以後連酒也沒得賒了,老頭子酒癮發作的時候,她可有得受了--

突然聽見遠方傳來鑼鼓聲,不知又是哪家的兒子娶媳婦?

鑼鼓聲啊……每次聽到都讓她心跳加快!

無葯立刻跳起來往鑼鼓聲傳來的方向狂奔。

是他嗎?是他來了嗎?

衝到一半,她猛然停住腳步;就像過去無數次一樣,她又緊張得手腳發抖,先是不安地稍微撥弄一下頭髮、拉拉衣服,又將自己的臉拍了拍,希望看起來紅潤美麗些--

該不會真是他吧?如果要來,也該先請個媒人,怎麼就這麼來了?

鑼鼓聲越來越近了,她傻呼呼地站在路中央,全身緊繃得像個木頭人。

遠遠地,她看到迎親隊伍,八人抬的大紅花轎。她笑開了臉,這次總該是他了!

她站在國手橋上不知等了多少次,從來沒見過有八人抬的花轎,此等陣仗除了京城第一世家之外,還會有誰?

她的樣子還好嗎?無葯連忙從橋上探頭出去,水中的倒影有張沾了墨汁的臉,還有頭蓬亂得教人嘆息的頭髮--

真槽真糟!如果早知道他今天要來,她該穿上最好的衣裳、該好好打理一下自己,現在看看自己這模樣,怎麼辦才好?

君無葯急得快哭了,眼淚已經在眼眶裏打轉,而鑼鼓聲已經近了,她又連忙擦擦眼淚,露出如花笑靨--

※※※

「停!這是誰的花轎?」

龐大的迎親隊伍停了下來,周媒婆一看是她,不由得嘆口氣,哭笑不得道:「唉唷!我的小姑奶奶,這怎麼又是你啊?不關你的事啊!」

「什麼叫不開我的事?」無葯站在橋頭,一臉土匪攔路打劫的模樣。「我就是要知道這轎子是誰的,要去哪裏。」

轎夫們經驗倒也老至,他們笑嘻嘻地將轎子放下,其中領頭的轎夫開口道:「君姑娘,您自個兒來看唄,可別說咱們又騙你哩。」

「前面的!為什麼停下轎子?要是誤了時辰可就不好了!快走啊!」

「不準走!得讓我看過才能走!」

「誰那麼大膽子!」跟在後面的一頂軟轎也停了下來,威嚴的聲音隨着人影出現。「又是你!」

「縣太爺?」無葯楞了一下。「你又要娶小老婆?」

縣官臉上一紅,氣得吹鬍子瞪眼睛道:「君姑娘,你幾次攔下迎親的隊伍,已經誤了不少好事,難道這次連本官的迎親隊伍也要攔阻?」

「我才不管誰的轎子,我就是要看!」無葯一個箭步衝上去掀開八人大轎,裏面卻空空如也。「沒人?」

「還沒娶到當然沒人!」

「那要去娶誰?」

縣官的臉黑掉了!

這個君無葯,仗着神醫國手君聖嘆的名字在國手庄附近撒野,敗壞風氣不說,只要有轎子經過,她便要發一次瘋--這野丫頭--雖然每次看到這野丫頭,總要教男人心生動搖,但誰也都知道,君無葯像頭野獸,而且還是只靈活狡詐的野獸!

「本官要去迎娶誰不關你的事,總之不是你!」縣官咽口口水,硬生生將眼光從君無葯半露的酥胸上移開。

「廢話,我也不肯嫁給你啊!」無葯翻翻白眼。縣官年過花甲,偏偏性好漁色,小老婆娶了一個又一個。「我說縣太爺,您年紀也不小了……嘻嘻,該注重一下身子骨……」

「你你你--你真是夠了!還不快快讓路!」

「讓就讓。」無葯笑嘻嘻地踱到一旁,慢條斯理地打量着縣太爺那張佈滿了皺紋的臉。「嘖嘖……氣色不大好……」

「本官氣色再不好也比你這淫蕩成性的鬼丫頭好!」縣太爺氣不過,終於罵道。

無葯微微一縮!他們罵她……總是罵得好難聽啊。

「別這麼說,君姑娘是個好姑娘。」媒婆息事寧人微笑道:「她只是在等心上人來接她。」

「本來就是。」無葯嘟起唇嘟嚷:「我的心上人比你年輕得多、俊美得多,誰像你?都快走不動--」

「君無葯!別以為有個御賜的匾額,本官就奈何不了你!」

無葯挑挑眉,慢吞吞地踱到一旁。

「去吧去吧……」

縣官氣呼呼地往自己的轎子走,走過無葯身邊時,她的腳尖輕輕一點,就點在他足后的穴道上,縣官不由得腿一軟,竟噗通一聲掉進水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無葯樂得呵呵大笑,趁着轎夫們忙着救人之際拔足狂奔,只不過,她再怎麼快也沒有縣官怒吼的聲音快--

「君無葯!」

※※※

「君無葯!君無葯!死丫頭!你在哪裏?給老子滾出來!」

如雷咆哮又在國手庄響起。

才剛剛進門的無葯滿面失望,傻楞楞地站在屋子門口,誰知道當頭砸來一個破碗,登時打得她頭破血流。

「君無葯!你死到哪裏去了?!」

頭上火辣辣的疼痛,卻怎麼也比不上自己的、心來得痛--又是一天過去,花轎到底什麼時候才來接她?

他們叫她什麼?花痴、蕩女?哼,她才不管他們怎麼說!他們根本就不明白。總有一天,她的心上人會用八人抬的華美大轎來接她,有很長很長的迎親隊伍,有全天下最豐富的下聘禮物……

只是,他到底什麼時候才來?到底什麼時候呢?難道不知道她已經等得不耐煩、等了好久好久了嗎?

血流進了眼睛,跟着熱淚一起流下來。

無葯默默地擦了擦臉,看到滿手的血,淚水不斷冒着。

「老爺啊,您別再叫了!小姐她--唉啊!小姐!你怎麼了?怎麼滿頭滿臉都是血?!」

戚媽的驚叫聲從她背後傳來,無葯搖了搖頭嘟嘆:「沒什麼……」

君聖嘆蒼老狼狽的身影從屋子裏蹣跚出現,看到女兒的慘狀,又看到地上的碗,他的臉閃過一絲愧疚,卻又沒好氣地嚷:「這麼大個人了,進門連一點聲音都沒有,早晚老子砸死你!」

「又是你!」戚媽氣得很,連忙上前替無葯擦拭頭上的傷口。「君老爺子,不是我做下人的要說你,小姐可是你唯一的依靠!你看看!頭上弄這麼大一個疤痕,將來怎麼嫁人?!」

「別跟我嘮叨!你自己看看她那死樣子,誰肯娶她?哼!」

「怎麼這麼說啊!」戚媽心疼地看箸小姐,那血還在流,而無葯的臉蒼白得很。「老爺子,你快來看看小姐,這下可真的讓你砸出毛病來啦!」

「去擦擦藥就好了,死不了!」話雖這麼說,但他還是老大不願意地走了過來。就在他伸手的一剎那,無葯往後退了一步。

「我沒事,我自己去擦擦藥就好了。」

君聖嘆臉上閃過」絲複雜的表情,他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中,半晌之後才悶聲不響地轉身。

「小姐啊!讓老爺幫你看看,他可是--」

「我進去擦藥了。」無葯打斷戚媽的話,轉身進房。

父女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房門關上之後,無形中牽引着兩個人的線……似乎也斷了。

戚媽無言地站在他們父女中間,黯然地看着兩人。

再這樣下去,他們還成父女嗎?

「老爺……」

「別跟我嘮叨!」君聖嘆狂怒咆哮道:「去給我打酒回來!我剛剛去過王大娘那裏,她竟然不肯給我酒!一定又是無葯那死丫頭去偷看人家洗澡了!你到底怎麼教她的?教出這麼個不知廉恥的女人!」

戚媽張嘴想說什麼,想了想又閉上嘴。但她實在氣不過,一口氣憋不住,終於還是回口罵道:「那得問問你啊老爺!如果你肯教小姐醫術,她犯得着到處去偷看人家洗澡嗎?」

「你--」

「我知道!我嘮叨、我不分尊卑!」戚媽氣呼呼地轉身進去,「老媽子我這就閉嘴!」

君聖嘆氣得跳腳!「反了反了!這是什麼天?!這是什麼地?!這是什麼人心世道?!」一屋子的冷清,沒人回他話。

他手上的酒瓶依然是空的。

終於,他嘆口氣,黯然地在門口坐了下來,瞪着天上那輪明月,低低地叨念着:「這是什麼天?這是什麼地?這是什麼人心世道啊?」

※※※

「小姐,你真的要走?」戚媽焦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不斷在無葯身邊打轉。「你走了,老爺跟我這老媽子該怎麼辦?」

「就像平常一樣。家裏還有幾件值錢的古董,戚媽你幫我賣了,那些錢夠你跟爹過個幾年了。」

「這不行啊!這不行啊!」

「沒什麼不行。我已經長大了,也該出去見見世面。」無葯手不停,小小的行囊里倒有一大半是醫書跟草藥。

「唉啊,女孩子家去見什麼世面?戚媽不放心--」

「戚媽,你不用擔心。」無葯抬起頭,對着她肯定地笑道:「我這趟是去京城找我的夫君,不會有事的。」

「夫君?」戚媽一頭霧水。「你哪來什麼夫君?」

「就是……唉!跟你說了你也不明白口。」

無葯將包袱收好,臉上的表情是對自己的前景充滿希望。

「戚媽,我走了,你可要好好照顧我爹……他老人家年紀大了,這幾年身子骨不大硬朗了……」

「小姐啊!你別去吧,戚媽真不放心!」

「戚媽,我不去,留在這裏做什麼?」

這一問,真的問倒老媽子了。戚媽想了想,也覺得小姐留在這裏只能一輩子孤單。這附近誰不知道君無葯的大名?他們全都不了解小姐,說她荒淫、說她不知廉恥、說她是個花痴。

想到這裏她就心痛!小姐哪是那麼不堪的女子,她不過……不過是衣服穿得怪了點,不過是想學醫術罷了。

雖然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小姐那麼喜歡穿得又是露胸又是露腿,更不明白小姐為什麼總愛看人光着身子,但是小姐說想學醫就得看,那麼她就相信小姐是為了學醫才看的。

「戚媽,我走了……」無葯走到門口,眼眶裏含着淚光。「這些年來多謝你照顧我跟爹……」

「傻孩子,說這什麼話!當年若不是老爺救了我全家性命,戚媽老早得瘟疫死了,哪還有命服侍你跟老爺?」

是,她的父親的確曾是一代神醫,但那是過去的事了……現在的父親只不過是個酒鬼,是個整天只知道怨天尤人的酒鬼,而她正是那個讓他怨天尤人的理由。

無葯搖搖頭,甩去那令人不愉快的想法,勉強擠出一朵微笑道:「戚媽,我走了,明兒個等爹醒了,你再跟爹說,以後……以後我會回來看你們的。」

這生離死別似的話語讓戚媽淚如雨下!

無葯八歲那年,戚媽為了報恩回到君家,如今一晃眼已經過了十年,無葯就像是她的孩子一樣;如今看着山口己心愛的孩子遠行,戚媽哭得說不出話來。

「別哭戚媽……」話雖這麼說,但她的淚水卻也如泉水一般泉涌而出。「別哭……等無葯成為一代名醫,等無葯能重振咱們『國手庄』的威風,無葯就會回來了……」

「好……好孩子,戚媽不哭……戚媽再也不哭了!」戚媽努力擠出一朵笑容道:「戚媽在這裏陪着老爺等着小姐回來,等着小姐將咱們『國手庄』的金字招牌再打起來!」

君無葯沒聽見戚媽說的話,她的心思老早飛去遙遠的長安城……

聽說那裏的女子們可以穿自己喜歡的衣服、可以自由自在打扮自己也不會遭受怪異的眼光。

聽說那裏民風開放,露出身體供人觀賞是賞心悅目的事情。

啊,美麗的長安,那裏才是她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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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色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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