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只為你
不在乎天長地久
不在乎是吾擁有
我要的只是
有一天
你能將我
放在內心深處
夢境,再度帶領她重溫那殘忍的一夜。
在連綿不斷的叢山小徑,暗夜裏只能聽到嗡嗡的蟲鳴聲,盛夏的山拗沉悶無風,水銀藉著點點星光走在雜草蔓生的小徑上,一邊警覺的注意着身後的動靜。她知道時間不多,若讓後面的追兵找到,就只有死路一條。
她邊走邊往後探看,眼角餘光卻突然看見前面的小身影顛簸了一下,“啊!”然後,尖叫聲響起,人影已經不見了。
“明月!你怎麼了?”水銀慌張的焦急尋找,幸好在傾斜的山壁下看見匍匐在地上的小身子。
水銀趴在山道上,手盡量的往下伸,“快!我拉你上來。”
她咬牙忍着右肩貼在地上所傳來的刺痛,知道石塊已經刺迸傷口。
但明月蒼白的小臉卻急切的仰起,她驚慌的蹬大眼,伸長了手,可惜還是勾不到,“姐,我的腳被夾在石縫裏站不起來,怎麼辦?嗚……”她無助的淚流滿面。水銀的身體右側已慢慢感到麻痹,她渾身濕透,分不出是淚、是汗,還是血,只是伸手再往下探,並命令道:“乖,你聽話再試一次,快點!他們追來了,大哥擋不了太久的。”她清楚的聽到零星的槍聲越來越近。
十歲的明月氣力弱小,她徒勞無功的拉扯腳裸希望能夠脫困,左手抓住山壁上的雜草以穩住身體,右手則努力的往水銀的手掌伸。
“喀!”
的一聲,斜坡的石塊再次鬆動,把人又更往下拖了幾寸。“不行!我做不到……”
明月沮喪的搖頭痛哭。
“怎麼還在這裏?!快走!”
男人心急的責備聲響起。
“大哥,明月在下面,快幫我把她拉上來。”
這回的槍聲已近在耳邊,接近的腳步聲完全被落葉給蓋住了。
男人往斜坡探看了一眼,匆匆的拋下話,“明月,記得昨天大哥交代的話。”他當機立斷的強拉起水銀,喝令道:“來不及了,走。”
“不要!放開我……我要救明月……”
聽到他們就要離去,明月使勁的哭喊着,“姐、大哥,救救我,我好怕,不要丟下我,姐姐救我……救我……”
她的小手一次又一次的往上伸……她不要一個人被留在荒山野地……
她好怕、好怕啊!
滴答、滴答……
石英鐘傳出規律的聲響。
水銀四散的黑髮披在枕頭上,額頭上的汗水把鬢髮浸濕,修長的身體則陷在紅色的被褥中,就像被鮮血吞噬般,在睡夢中的她不住的呻吟翻轉,併發出痛苦的低吟。
在一次重重的喘息后,她突然掙脫揪心的夢境,睜開眼,目光獃滯的瞪着天花板。
剛才,她的腦中清晰的浮現當年的景象!
不管黑夜、白天,總是一次又一次的重播着——在星光中,小明月慘白的臉龐、驚慌恐懼的大眼,還有空中斷斷續續傳來她哭着求救的聲音,吶喊着“不要丟下她!”……飄散在空中的每句呼喊,對她來說都是一種鞭笞。
把手橫放在額頭,壓抑眼眶的濕意,她低聲的喃語,“明月,姐姐對不起你……對不起。”
床頭擺放的時鐘顯示現在的時間是清晨五點,而她兩點才剛上床。逃離泰北十多年來,她每次睡眠的時間從來不曾超過三個小時。
她認命的下床進入浴室,把水龍頭旋到底,仰頭讓冷水使勁的沖刷而下,希望寒透的水柱能洗掉身上的汗水,以及胸口的苦澀。
****
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響起高跟鞋的敲擊聲,水銀受許添財的差遣,抱着文件到FHD的辦公室,準備親手交給華定邦。
剛才櫃枱小姐一看見她,馬上站起身,沒等她開口就必恭必敬的詢問,“杜小姐嗎?我帶您到總裁辦公室。”
水銀本來還在懷疑的,但這些人的反應證實了她的猜測,這
一趟根本就是出於華定邦的授意。於是,一股怒火開始在她的胸中竄燒,難道他不明白時間寶貴,她必須釘牢許添財和甘力傣,才能早日完成任務嗎?
看到門上掛着燙金的門牌“總裁辦公室”,水銀板著臉用力推開門,“華定邦,不是全世界的人都跟你一樣無所事事,我警告你,別再這麼做了!”
辦公室的沙發上圍坐了一堆人,全都驚訝的瞪着站在門口叫囂的水銀。
水銀困窘的站在原地,原來,裏面不是只有華定邦一個人,而且,看樣子她打斷了會議的進行,她難得的羞紅了臉。
坐在首位的華定邦雙手輕拍,帶着自得的微笑吩咐道:“好了,會議到此結束,最後一位離開的人請關上門,謝謝。”他穿着深藍色的長袖襯衫,配上同色系的花紋領帶,看起來就是一副青年才俊的樣貌。
以前她總是覺得穿着全套西服的男人看起來呆板嚴肅,可同款服飾穿在他身上,卻產生完全不同的效果,他看起來英俊逼人、充滿精力,雖然坐着不動,但卻可以讓人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旺盛氣勢。
倏地,她的心頭浮起一種荒謬的聯想——她就像踏人虎閘的羔羊。
他帶笑的欣賞着水銀難得一見的窘態,心忖,她在想什麼呢?她從來都不是一頭無助的羔羊啊!
“請坐,還是你想站在那裏和我對看一輩子?”他的聲音懶懶的。
他臉上可惡的笑容再次挑起她隱退的怒火,於是,她大步跨上前,把整疊文件“啪”的一聲全摔到桌上,惡聲質問道:“是你叫許添財讓我送文件過來的嗎?”
“是。”
他老實承認。
火氣在瞬間衝進她的胸口燃燒,“你這個低級的混蛋,你是聽不懂拒絕嗎?你在浪費我的時間、妨礙我的工作,滾開!離我越遠越好!”
他完全不為所動,只是按下桌上電話的通話鍵,“惠芳,請容特助把我請她查的資料帶過來。咖啡好嗎?”最後一句是對着水銀問的。
“不必麻煩,我要走了。”
“水銀。”
他的聲音沒有特別提高,還是慣有的溫和,“再留五分鐘,聽聽瑞芬查到的消息好不好?”
“叩叩!”
瑞芬探頭進來,俏皮的皺着鼻子聞之下,“火藥味濃厚,華哥,你又惹杜姐生氣了?”她還轉身問道:“我可以喊你‘杜姐’嗎?”
沒有人可以拒絕笑吟吟的人,所以,水銀沒有反對的點了頭。
瑞芬伸手想帶她人坐,水銀卻很自然的側開身閃躲,口中僵硬的解釋,“我不習慣別人靠我太近。”
可是,她明明曾經親眼看過水銀和華定邦坐在一起的!
這表示她是“別人”,而華定邦不是噦?
瑞芬嘟起嘴,斜覷着華定邦得意洋洋的嘴臉,決定不屈不饒的緊貼着水銀而坐,並打開手提電腦,“杜姐,配製研究H—99必定會用到許多實驗器材,所以,我們把範圍設定在擁有實驗設備,或者大量買進器材,卻不會引起注意的地方,像是學校、醫院、檢驗所……華哥請國稅局的朋友幫忙,提供我們許添財名下公司的財務報表,我研究過,從前年起,鼎吉每年會固定捐款給屏東的新華醫院。”
“企業為了節稅,做些固定捐贈這很正常的。”水銀想當然爾的說。
“沒錯,但他的捐款金額未免太高了。”瑞芬熟練的轉換另一個電腦畫面,“而新華醫院也很可疑,他們的院長和許添財的妹他把她小心的安置在自己的胸口,下巴抵在她的頭頂,低啞的要求,“把重擔分一點給我,我身強體健、肩膀寬闊,讓我為你分擔好嗎?”
他甚至還耍寶的屈起手臂展示他雄健的體魄。
噗嗤!
難得的是,冷漠的水銀竟然被逗笑了。
她那初雪融化般的嬌艷笑靨讓他看直了眼,他動情的捧住她的臉頰,“你笑起來真的好美,難怪古人要說;‘美人一笑傾城’,我現在終於能體會其中的道理。”
她不習慣被他這麼熱切的注視,扭頭閃躲。
“走!趁你愧疚的時候,我要勒索,陪我去吃飯。”他笑出酒窩,看起來更顯稚氣了。
****
汽車靜靜的奔馳在乎坦的沿海公路上,水銀視而不見的看着窗外飛逝的景象,明知道現在需要靜心分析手上所掌握的資料,可她偏偏靜不下來,心總是不受控制的飄向身邊沉穩駕車的華定邦。
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的?這些年來,她害怕情感的牽絆,所以,她沒有朋友、不養寵物、不在同一個地方待太久,就是怕自己對人、對物、對地方產生眷戀,一旦有了牽繫,該走時就會遲疑。
她始終堅信自己沒有多餘的注意力分給任務以外的人,可是,這回她卻把持不了,不管如何抗拒否認,她冷淡的面具已經被他不屈不饒的歪纏給磨出了小裂縫。
在過去的這段日子,他費盡心思找機會和她相處,做樣子的要她陪着去看了幾塊許添財名下的地;與她共進午餐、下廚煮飯給她吃,還有許多次在公開場合的“巧遇”……兩人相處的氣氛總是放鬆而舒適。
他努力耍寶說笑話,有好幾次,她忍不住被逗笑,而她,已經好久好久不曾這麼快樂過了。
快樂?!
突然,她的心一凜,她配嗎?她怎麼可以忘記明月正在地獄受苦,自己卻暢快的享受幸福呢?
華定邦手握方向盤,分心地偷瞧身旁的水銀,從上車后,她一直沒說話,他終於忍不住關心的問:“你又不開心了?在想什麼?你看起來心事重重的。”
“在想我該怎麼和你這個麻煩精保持距離。”她有些氣悶的說。
他絲毫不介意她語氣中的嫌惡,大手摸揉着她的發心,帶着燦爛的笑意說:“別白花心思想了,那是不可能的。這輩子我就是黏定你,我說過,上天既然給了我們第二次見面的機會,就表示這是天賜良緣。”
“你真的很煩人、很討人厭耶!你就沒別的事情好做,非來纏我不可嗎?”她故意做出無情的攻擊,希望打擊他對她滿滿的企圖心。
“謝謝誇獎,我知道自己的優點就是‘有毅力、不退縮’,你講過八百遍了,我會繼續保持。”他一味以嬉皮笑臉、死皮賴臉、烈女怕郎纏的態度應付,這是追女絕技的最高境界,也是他和容叔討論出來的結論。
“我沒這種心思,更沒時間,你……”
“我知道。”他點頭截斷她的長篇大論,認命的說:“我知道你不想把我放進心裏,所以,我不要求你做承諾,只想對你好而已。”
又是這種萬里無雲的爽朗語氣,像是暖暖的陽光普照大地,讓她難以厲聲拒絕。她真是被他打敗了,只能氣虛的問:“為什麼”你總能笑成這副陽光燦爛的白痴樣?難道你都沒有情緒起伏,或是沮喪不高興的時候嗎?”
“當然有。但我們相處的時間已經太少,我要珍惜每一分鐘,不想浪費時間不快樂。”
他望着公路旁的海岸線,忽然像是發現新大陸般的說:“你看,海邊有人在放風箏,去瞧瞧!”
他打着方向燈,讓汽車慢慢停靠在路邊,不顧她的意願,硬是拉她下車朝海邊走。
傍晚時分,夕陽照映在海面,點點金光閃爍,美不勝收。
他的大手拉着她的小手踩在沙灘上,一大一小的腳印蜿蜒着,“海邊散步,浪漫吧?”
十一月的海風正大,站在這裏只是沾了滿身沙土罷了。”
“你真是浪漫殺手。”磐些感慨,知道水銀就是這麼實際的女人,“公司的同事說,這裏叫做‘黃金海岸’,現在看還真是名副其實。”
水銀疑惑的挑眉,“你不是說有人取消約會,所以才能空出時間?”然後硬把她拉出來。
他尷尬的表情一閃而過,摸摸頭招認道:“被發現啦?其實我是處心積慮的找時間要你陪我。”
“你!”雖然她很想發脾氣,但體內的怒火卻怎麼都燃燒不起來。
“別生氣。”他很認真的說:“你需要放鬆自己,即使是橡皮筋,綳太緊也很容易斷裂。”他順手拉掉束住她長發的發圈,讓海風揚起整片烏黑的秀髮。
他總是這樣,每次見面,逮到機會就解開她的發圈。
他貪戀的以手和她的髮絲相糾纏,感慨的傾訴,“我最先迷戀上的是你的背影和你的長發,最記掛的卻是你的眼神,看起來是那麼的落寞、那麼的抗拒、那麼的自責。就是你矛盾的氣質深深吸引住我,尤其經過五年的發酵,我不僅不曾遺忘,心中的渴望反而呈倍數激增。”
他牽起她的手握在胸口,“答應我,就算你對我不像我對你是眾人目光聚集的目標,而他竟然卑微的乞求她收留他的心。
她不值得被這麼對待啊!她無助的衝進他的懷抱,聲音細碎不清的說:“現在不要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她只能搖頭再搖頭。
把她纖細的身軀密密的抱緊,“好,現在不問。”他就像撫慰孩童般,大手從她的頭頂輕撫而下,保證般的開口道:“我會耐心的等,等到你知道答案的那一天。”
他的唇印在她的頭頂上,“謝謝你,沒有一口拒絕。”
他的胸懷提供她源源不絕的溫暖,他寬大的肩膀也替她擋掉了大半的海風吹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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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牆壁、不鏽鋼操作台,整個實驗室除了蒸餾瓶在瓦斯燈上咕嚕嚕的發出液體沸騰的滾聲之外,其他是一片寂靜無聲。
甘力傣煩躁的抓起吊在橫杆上的T恤一件件檢查,這些失敗成品惹得他心煩的大吼,“到底還要多久才會完成?你不是保證過沒問題嗎?”
站在操作台前的男人,有着一頭灰發,皮膚黝黑,承襲了阿卡族母親的外貌。
他的目光只注意到蒸餾瓶內的變化,隨口回道:“我正在努力,我還需要一點時間解決H—99遇上紫外線就會開始分解的問題。”但他接着卻揮揮手,帶點輕蔑的說:“算了,跟你講你也不懂,總之,這種研究工作很複雜的。”
“砰!”拳頭重重的捶在實驗台上,所有的瓶瓶罐罐都跳了起來,甘力傣粗着脖子大吼道:“我已經給你很多時間了,老闆要你在一個月內完工,否則你就給我等着瞧,看我怎麼整治你!”他再無耐心的轉身離開。
“莽夫!”李明道扁扁嘴,他才不把那傳聲筒看在眼裏呢!只要H—99一天不完成,他就仍有利用價值,沒有人敢真的對他不利,頂多是吃點皮肉之苦罷了。唉!看看四周的環境,他心忖,自己被關的實在有點悶了,也他該有所行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