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心頭一暖,有點頭緒。
翌日晚上的演出,就如預料的那樣,台下的人都被震動在魔法一樣的樂韻中,那種充滿力量的美麗,直搗心靈之後,便停留在人的腦袋中,沁進了去,融合成為記憶,只要他們願意想起,這美麗便能浮現,繼而重新一次又一次侵襲他們的身與心,纏繞住,仿如一株蔓藤。
被美麗吞食的人們,差一點,便要以眼淚答謝站在台上的少女,後來,他們忍住了眼淚,只以狂熱的拍掌與及內心澎湃的感動來回應她,當全晚演奏完畢之後,全場所有觀眾,立刻站起來以掌聲向她致敬。
是在這一刻,她才肯笑,她自己的美好表現而微笑;她為別人的高度認同而微笑。如願以償。
回到後台時,早已雲集的知名人士、政壇代表、官紳名人一律來與她祝賀,說著一些她未必聽得懂的德語、法語、俄語,但無論她能聽懂不能聽懂,她都對他們的說話無可置疑,因為,全都是盛讚她的話語。
到返回自己的休息室,她笑着舒出一口氣,而就在鏡里,她看到一個她預料會出現的人。
她叫喚他:“老闆。”
老闆一身的禮服,他祝賀她:“水準高超。”
她輕輕地說:“是如有神助。”
老闆問她:“你可是滿足了?”
孫卓回答:“你說呢?”
老闆說:“你的野心與能力,當然不止於此。”
孫卓對能看穿她的人,一向有好感,她沒回答,只是微笑。
“很快,你便名揚四海。”老闆繼續告訴她。
孫卓問:“老闆,你一直看顧着我?”
老闆微笑:“你介意?”
孫卓搖頭:“就像我的守護神。”
“好不好?”老闆間。
“求之不得。”她回答。然後她又問:“你對每一名客人也如此體貼?”
老闆想了想,然後搖頭。
孫卓望着他,笑了笑,問:“你對我好奇?”
老闆只是笑。望了望她的眼睛,又望了望她這休息間四周。
孫卓這樣說:“如果不是典當了愛情,我一定會愛上你。”
老闆回答她:“你后梅典當了你的愛情?”
她忽然大笑:“咍哈哈!這簡直是天大的詛咒!”
“你放心吧。”老闆只就這樣回答她。
後來,有人敲門請求孫卓做訪問,老闆便告辭了。他離開了音樂廳,心情,便有點複雜。成就初來,她當然滿心歡喜,但日後呢?他可以看顧她到何年何月?
她真是不會為她的決定而後悔?
他看了看他的左手,內里有她的愛情。一切,還是未知。
回到行宮,阿精便找着他:“老闆,今天晚上有一名很特別的客人。”
他問:“是誰?”
“上面派來的使者。”阿精說。
老闆問:“他來典當些甚麼?”
“約匙。”阿精回答。
老闆說:“約匙?”
阿精點點頭:“我也不敢相信。”
老闆說:“那麼今晚就接見他。”
老闆轉身,阿精便問:“她怎樣了?”
老闆把臉轉過來:“她?”
阿精說得清楚一點:“孫卓她好嗎?”
老闆想了想,便這樣回答:“孫卓,長高了,成熟了。”
阿精一臉開懷:“這很好哇!”
老闆沒為意阿精開櫰表情背後的故意。他更沒留意阿精非常在意他每次采望孫卓這回事。
他把孫卓的愛情收在手心,他貼身跟進孫卓的成名道路。阿精看在眼內,心裏一天比一天苦味,女性的直覺讓她知道,一名少女的重要性,比她高。
孫卓知道老闆來了當她是次表演的觀眾,她不知道的是,老闆甚至出席了上次在維也納的比賽,只是,老闆沒讓孫卓知道。
孫卓不知,但阿精知。知道后,也就很不快樂。
晚上,那名自稱拿約匙來典當的人出現。
當他一踏進第8號當鋪,老闆與阿精在書房內,一同感受到一股異樣的溫柔,恰如躺在一床羽毛當中般溫柔,是輕軟的、浮遊的、不着地的、自由的、無憂的。
縱然這個人是一名背叛者,他也渾身散發出這種血肉之軀不可能接觸的輕軟美麗,是邪惡世界中,要學也學不到的美好。
邪惡的力量,慣以虛假的美好迷惑眾生,老闆與阿精最明白個中意境,這豪華的當鋪,老闆與阿精的長生不老,以物易物的願望交換,何嘗不是一種慰藉人心的溫柔?只是,當那真正屬於溫柔的人步進來之後,老闆與阿精也就明白了,另一個空間的,品質果然出眾許多。
書房的門被推開,老闆與阿精引頸以待。
進來的是一名西洋男子,真是意外,他看來已屆中年,樣子老實,而且頭微禿。
阿精的眼睛左探采右看看,她看不見他有翅翅膀。
忍不住,她說:“其是聞名不如見面。”
男人說話:“我也是一樣,對貴寶號的大名,聞名已久。”
果然,是天上來的。他一說話,室內便一片芬芳,宛如初夏的茉莉花那淡而甜的香氣。
阿精禁不住,鬆弛了臉上表情,貪婪地深呼吸。
不需要翅膀了,帶動而來的溫柔與芬芳,巳足夠證明,他不是世俗的凡人。
老闆說話:“路途可辛苦?”
男人回答:“尚可,在人世間不難找尋,只是,要避開某些規條。”
“甚麼規條?”阿精問。
“工作與作息時間,我們都有人監管,不在工作的時候與你們接觸,還可以避開一些耳目。”
老闆說:“謝謝你信任我們。”
男人說:“我也有我的願望。”
“那是甚麼?”老闆問。
男人說:“我希望死神不要帶走一名小女孩的生命。”
老闆呢喃:“死神……”
阿精說:“那是你看顧的小女孩?”
他說:“是的,我就是她的守護神。”
“你喜歡她?”阿精問。
他回答:“我憐憫她。我看着她出生,她帶給她的家庭莫大的快樂與希望,然而,死神卻決定,在死亡人數中加上她的名字。我討厭死神的做法,他只足為了填補數量而取去她的生命。”
阿精問下去:“小女孩的狀態怎樣?”
他說:“她一直的病,似是癌症似是過早衰老症,總之,死神在她身上久不久便施下痛苦,她生存了,卻從不會歡笑。”
老闆說話:“死神,我們要與他對話,這可不是辦得成的事。”
男人堅持:“我知你們與死神有聯繫。”
老闆照直說:“我們沒有接觸。”
男人忽然這樣告訴老闆與阿精:“我明白你們的顧慮,你們也無理由相信我,但我可以帶你們看,我答應你們的東西。”
阿精非常興奮:“好!好!我去看!”
“就現在吧!”男人提議。
“好!”阿精望向老闆:“我去看典當物!”
老闆皺住的眉毛放輕了一陣子,他點下頭。
於是阿精便準備與男人出門。
她問:“約匙在哪裏呢?”
男人回答:“以色列。”
“那我們起行吧!”她說。
只見她與男人走出書房,按着推開大門,門一開,仍然在第8號當鋪的大宅範圍中,他們已看見,黃色的山與砂,以色列的人民就在當鋪大閘外走動。只要走出那大閘,便是以色列。
阿精與男人,步出大門,走在風中,朝大閘進發。
到達大閘之前,阿精伸手推開閘門之際:心肝就忽上忽下地狂跳。穿越世界各地許多次,沒有一次如今次般緊張。
她與男人步出大閘外,當閘門一關,回頭一望,當鋪巳經不見了。
男人告訴她:“向前走一小時便到達。”
她點點頭,朝身邊的人與物探視。都已是現代人了,現代化的城市,理應減低了那種被眷顧的神聖,但阿精還是覺得這裏比起世界各地,是有那麼一種不相同。
百多年來,她都沒有來過以色列,她知道,這裏不是老闆與她來的地方。
一直走着,走過人群走過街道,摩肩接踵,阿精心裏頭,就這樣湧上了感動。身邊的男男女女,可會在死後走進那永恆地美好的國度?她與老闆,永永遠遠沒這樣的福分。
她知道她的將來會如何走,無了期地接見一個又一個客人,間中到美食集中地吃東西,觀察老闆的眉頭眼額……
然後,渴望老闆會有天愛上她。
想到這裏,阿精便隱約心中有憂愁。從前她是等不到,今天,更不會等到吧!自從那少女小提琴家出現了之後,老闆的心內,就有了她的位置。
為甚麼會這樣?面對面百多年的人,他視而不見,出現了片刻的,他卻無比關泩。
難道,這便是愛情?
身為女人,阿精並不擅長愛情。為人時沒愛過,做了當鋪負責人之後,她愛上了約又沒反應。單線的愛情,算不算是愛情?
忽然,男人說話:“要不要嘗一口棗,我猜你沒嘗過。”
阿精定了定神。“是這裏的特產?”
男人說:“連耶穌也吃哩!”
阿精便說:“那麼,一定要試!”
她伸手接過了男人手上的棗,而男人向送棗的小販道謝。
這種果物,帶着厚重的甜,說不上人間極品,然而含在嘴裏以後,阿精便捨不得吞下去,讓那甜香沁入她的味蕾,她忘我她體會這聖地上連耶穌也嘗過的果物。
合上眼,她要自己清晰地記下這種了不起的蜜餞感受。
彷彿,回到百多年前,那連肥肉也是人間極品的苦日子,為了可以吃,她抹屎抹尿,用盡手段;為了吃,她殺了人,跟着老闆過日子……
不知不覺間,眼眶便濕潤起來。棗含在她的口中,帶動了古舊的哀愁,她吸一口氣,忍住了,淚才不流下來。
隨即垂頭,搖了搖。她不要她的客人看見她哭。
終於吞下了棗。“不錯。謝謝你。”她對男人說。
然後,兩人繼續往要走的方向步行,阿精但覺,她踏着二千年前耶穌走過的足跡。
她問:“耶穌走過這裏嗎?”
男人說:“可能。”
阿精便神往起來。耶穌走過啊!
一邊走着,她又一邊問:“天堂的日子可好?”
男人說:“無憂愁,無痛苦,也無慾望,只有要不盡的滿足。”
阿精想了想:“那可很好。”
男人同意:“是的,那的確好。”
阿精問:“你若然真的典當了約匙給我們,你就要脫離天堂了。”
男人回答:“我但覺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阿精說:“你捨得?”
男人忽然問:“你又捨得你的老闆嗎?”
阿精停步,望住他。
男人含笑,沒有再說話。阿精只覺得,男人的這一刻,像極了人世間的神父,充滿挑戰她的權威。
阿精不好意思,卻又不肯認輸。“別裝作預言者。”
男人沒理會她,卻又沒繼續這話題。
未幾,他們走過了城市的邊沿,朝大片砂地進發。砂地的兩旁,卻還是有綠色的樹木。
阿精說:“我從來不是天主教徒,但你可以告訴我,天主與聖母是在這種地方邂逅嗎?”
男人笑了。“他們在夢中邂逅。”
“夢中?”阿精說:“多浪漫。”
“是由天使傳話哩:”男人告訴她。
阿精望了望男人,她也正與天使說話啊。
忽然,也就有種蘊含了的玄機。然而,她又說不上是些甚麼。
男人指着一個黃色的山頭,說:“到了!”
阿精雙眼發亮,那就是約匙的所在處!
她一步一步行近,那原木乎凡的山頭,忽然有着一股光輝,她越走近一步,越覺得那光輝耀眼,縱然,那可能只是太陽的平常光照。
阿精的表情也一點一點的歡欣起來,她的腳步越走越快,也跳脫,每一步的彈跳,換來每一步的快樂,到了最後,她咧嘴歡笑起來。
而她不會知道,這快樂從何而來。
她差不多是跑過去了。
男人跟在後頭,他凝視阿精的背影微笑。他看慣了,明白到,她遇上的是甚麼。想不到,連她也避不過。
已經走在山頭前,阿精興奮得左跳右彈,她指着山說:“是在這裏嗎?就是在這裏嗎?”
男人微笑。“是。”
然後他行前,走到一條狹窄的通道前,示意阿精與他一同走進去。
阿精跟着男人,閃身走進那條秘道中。她說:“這已是秘密吧!”
“是的。”男人承認。
阿精只有在心裏頭暗嘆一聲厲害。
秘道中的砂粒極幼細,擦過她皮膚外露的肩膊,卻絲毫不覺得有磨擦的痛,感覺反而像被海綿按摩一樣舒適。阿精神手掃了掃那砂牆,赫然發現,那肉眼看上去像砂的物質,真的軟如海棉。
一直的走着,直至男人回頭說:“到達了。”
阿精向前探望,果然,出現了一個偌大的空間,一間砂牆房間內,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中央處,置有一個樸實無華的大櫃。
男人走在櫃前,沒用上任何崇高的儀式,便把櫃打開來,阿精踏前一步,便看見了那約匙。
銅造的約匙,受創世者之命頒下誡律,要人類嚴明遵守。阿精忍不住,在這聖神的莊嚴下目瞪口呆,望着這外表乎凡但力量宏大的聖神工具。
而男人,只是若無其事快手快腳的把約匙捧出來,他意圖交到阿精手中。
阿精卻惶恐地往後退,不肯伸手接過這極珍貴之物,象徵創造者與人類約法三莗的神聖物件。
男人見她不肯觸摸這聖物,便放回原處。“你不要驗明正身?”
阿精忽然口吃:“不……不用了……不敢冒……犯……”
男人便把聖物安放好。
阿精原地轉了個圈,本想努力吸一口氣緩和悄緒,卻發現,這砂室的空氣味道怪異,而且,更令她呼吸困雞。
“走……我們走……走。”她苦困地提議。
然後男人帶領地出原路走出這山中秘道。
再見陽光之時,她才放膽呼出一口氣。
出來后,她頭也不回地往前跑,一邊跑,她一邊意欲哭泣。
男人追上來,問她:“小姐,你沒事吧?”
阿精掩住臉,眼淚忍得到,但聲音卻哽咽了。“為甚麼你要典當它呢?它是屬於全人類的!”
男人說:“但我不愛全人類,我只愛我要愛的人。”
就這樣,阿精雙腳一軟,屈曲了,跪到地上去。軟弱無力的她,走不動。
她一邊掩臉一邊搖頭:“我不應來看……不應來看……”
是太神聖了,她根本抵受不到。
“我以後該如何?”她喃喃自語。“像我這種人,這樣面對面……”
男人蹲到她身邊,張開他的手臂,對無助的阿精說:“來,我給你懷抱。”
阿精毫不猶豫地躲進去,這懷抱,有花香的氣味。
在懷抱之內,她抖震了數秒,然後,逐漸就平靜了。
深呼吸,繼而把氣吐出來。心神終於安定。
她問:“可否帶我去一個地方?”
“請說。”
“哭牆。”她說。
男人於是扶起她,與她一步一步往前走。重新的,她走過黃砂遍野,也走過繁盛的街道,在一群又一群被挑選了的人種身邊擦身而過,心中忍住忍住的,是一種情緒的爆發。
終於來到那哭牆,一些人已伏在牆邊禱告與抽泣。
阿精見到這牆,便飛撲過去,她把臉貼住牆,眼淚就那樣連串地落下來,半吊在鼻尖,下巴尖,滾瀉不斷地從缺堤一樣的眼眶流出。
想說的有很多,譬如這些年來的寂寞;這些年來的心緒不寧,這些年來對人類的毫無惻忍;這些年來吃極也吃不飽的肚子,當中有瓦解不了的慾望……
還有,將來永生永世的寂寞;將來永恆的不安寧;將來要處治的無數手手腳腳、運氣、青春、歲月;將來那明明剛填滿,卻仍然好空虛的肚子……
還有還有,過去的愛慕,與及將來的得不到。
都隨眼淚哭泣出來,流沁在牆壁之內,化成一種哀求。
那是脫離的哀求。
一百多年來,這一刻是她首次總結歸納她的感受,是在這感受清晰了之後,她才明白,她並不享受她得到的生活。
當中,有太多缺失她填不滿,比起生為人的短短十多廿年更為不滿足。
眼淚,一流而盡。
阿精回去當鋪之後,心頭實實的,表情哀慟。
老闆問她:“怎麼了?看到了嗎?”
她點點頭,回應一聲:“嗯。”
“是否偉大?”老闆問。
阿精望着老闆,忽然只覺得答不出。
老闆問:“發生了甚麼事?”
阿精含糊地回答:“那是不同凡響的。”
老闆說:“是嗎?”
阿精回答:“惹得我哭了。”
老闆細看她的臉,果然,眼睛腫了點,嘴唇也脹了點。
老闆說:“這單生意做不成。”
“為甚麼?”阿精有點梬然。
老闆說:“是我們這邊不接受。”
“是嗎?”
老闆說下去:“他們認為,得到約匙的效果非同小可,無人想就此世界末日。”
阿精拖長來說:“是--嗎--”
老闆說:“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
阿精便步回她的行宮。她真的很累,沒有一次外游會如今次這般累,簡直像是一次過用盡了未來十年的精力般,結果是,她無力再笑,也無力再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