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隆冬。
白雪皚皚的雪原上,兩匹駿騎蹶雪飛馳,追逐着幾隻狼狽逃躥的餓狼。一隻瘦骨嶙峋的老狼,氣喘吁吁,耷拉着血紅的長舌,不斷回頭仇視着逼近的人馬,眼露絕望的凶光。
它幾次試圖衝上高崗或躥進長滿灌木叢的河谷,逃脫獵手的追殺。無奈兩個獵手總是佔盡先機,每每封死路口,逼它在沒膝的積雪中吃力逃命。
當馬蹄將要踏到它的股骨時,它突然反轉身一躍,凌空轉體九十度,利爪探出,向馬背上的喬玉撲來,喬玉冷斥一聲:“好畜生!”一側身形,右掌迅疾一揮,只聽一聲慘嗥,老狼腰骨被攔腰斬斷。象根折斷的樹榦,飛出數丈,扎進雪殼,眼、鼻、嘴同時冒出血沫。喬玉瞅都不瞅,飛馬盯住另一隻大狼追去。眼見剛才的那一幕慘景,另一隻狼嚇的股竄稀屎,一溜歪斜,顧頭不顧腚地逃跑。
“師父,看我的。”巴特熱斜刺里衝來,放下弓箭,撩起袍襟。斜身弓腰,左手探出,當黃驃馬奮力躥出幾步,與狼平行的一剎那,他手臂電疾一揮,一掌拍在狼頭蓋骨上。一聲悶響,狼頓時栽倒在地,一動不動。
“好,巴特熱。”喬玉勒住馬韁,朗朗大笑,又說:“狼有銅頭鐵背之稱,為師那一掌是打在背上,與你這拍在頭上的一掌相比,倒是佔了便宜。”
“師父又取笑徒兒啦。”巴特熱面色窘,翻身下馬,拔出短刀準備剝狼皮。
遠處,馳來幾匹駿馬,馬上人拖着套馬杆,幾隻死狼的屍體劃出道道雪溝。
“大師神技,在下望塵莫及。”博爾奔察見這師徒倆一不用刀槍,二不使用套桿,就用雙掌打狼,由衷地讚歎。
“雕蟲小技,何足為道。”喬玉謙和應酬,在這些朝夕相處的獵手面前,無所顧忌。“各位為何在這個時候下山?”喬玉知道大雪封山季節,正是狩獵的黃金時刻,對他們突然下山感到十分驚訝。
“不瞞大師,我們也是戀戀不捨。無奈總管急召我等。據說嶺南近來匪盜猖獗,商號、畜群屢屢被劫。怕波及此地,付都統衙門嚴令各旗抽兵協助嶺南卜奎都統衙門圍剿。”博爾奔察滿腹怨氣。
“這個冬天沒了收穫,開春就不好過嘍。“
“我等不去不行呵,食君俸祿,為君分憂。軍令如山,沒法!”
獵手們七嘴八舌。
博爾奔察取出皮口袋遞給巴特熱,對喬玉說:“順便給大師帶些熊膽鹿茸,此物去毒禦寒,還望大師笑納。”
“有勞各位,敝人無功受祿,實在是受之有愧。喬玉一臉真誠。”
博爾奔察懇切地說:“大師何必自謙,巴特熱視你如父,教養之恩無以為報。好,我等告辭。”
望着眾人消失在雪原深處,喬玉才同巴特熱緩緩向自家牧包走去。
巴特熱瞅了瞅沉默不語的喬玉,忍不住問:“師父,徒兒的入門功夫是不是差不多啦,該可以習練正宗武功了吧?”
“咹,是不錯。”喬玉眯眼望着遠方的山林,若有所思地說:“是該加緊的時候嘍。你的根基不錯,又能吃苦,只是習武之人,當以穩紮穩打,循序漸進才是。如果急功近利,投機取巧,最後定然後患無窮。特別是內功的習練尤為兇險,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憂。”
“是,徒兒謹記。”巴特熱點了點頭,又問:“反正閑來無事,師傅,江湖自有江湖的規矩。青龍幫為什麼不精研自家武功,偏偏處心積慮搶咱們的武功秘籍?”
看着巴特熱稚嫩的神情,喬玉覺得有必要儘快讓他成熟起來。開口道:“自古中原武林延續一種陋習,那就是門派觀念太強,又喜好爭強鬥勝。因此,都養成了睥睨別派武功,自負本門功夫,不外授又不汲取的劣習。久而久之,本派武功只能固步自封,加上失傳。落得日益衰敗的下場。我師清風道長擯棄世俗拙見,獨闢蹊徑,在精研各派武功精髓之後,自創出‘迷幻’劍法,掌法,內功心法這武林三絕。這本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原以為可以懲惡揚善,造福蒼生。”
“當然,這確實是一件善事。”巴特熱隨口讚歎。
喬玉搖了搖頭,嘆道:“此事哪有那麼簡單。我師是宅心仁厚,直以為是給武林做了件好事。沒想到這套武功一出世便驚世駭俗。震驚了整個武林,紛爭也接踵而至。武林中黑白兩道都視其為瑰寶,都已劍法中有自己門派的招數為由,索要劍譜。我師自知武林人士良莠不齊,一旦絕技落到宵小手中,貽害無窮,自己反倒成了罪人。惱怒之下,擊傷四大門派強行索要劍譜的高手,隱遁山林。”
巴特熱一聽,急問:“那麼師祖從此再沒出現在江湖么?”
“沒有,就連我們師兄弟四人也沒見過。記住,從你師祖的教訓中可悟出一個道理:藏匿鋒芒,豪氣內斂,高處不勝寒呵!”喬玉怕巴特熱涉世不深,有意讓他了解江湖的兇險。
“師傅,他們逼迫我師祖,待徒兒練成武功,把這些人一併收拾掉。”巴特熱信誓旦旦。
喬玉聽了臉色大變,喝道:“胡說,記住,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就象刀走白,劍走黑那樣,天下武功強者多着呢。佛門武功博大精深,高深莫測;而道家武學柔中有剛,剛柔相濟,不但妙趣橫生,而且啟迪愚頑。比如說無招勝有招,就是開封心智,提高悟性的方法。學無止境,達者為師。我師門講究的是揚長避短,不斷以別派的長處完善自己,日後不論成就如何,切不可誇耀,更不許持強凌弱,懂了么?”
“是,徒兒謹記師父教誨。”
過了春寒料峭的季節。四月里,冰雪融化,草莽復蘇。
喬玉見天氣漸暖,糧油將盡,便有心帶巴特熱到鎮上走一趟。一來備些糧油菜蔬,向掌柜孫浩稟報畜情,二來順便讓徒弟多見見世面。——還有件心事則深埋心底。
把畜群託付給鄰近的牧人之後,師徒便驅車上路。
師徒說說笑笑,不知不覺過了五頭山,三個時辰后,呼倫貝爾城遙遙在望了。
“師父,講講兩個師伯和一個師叔唄?”巴特熱對師門的事情有獨鍾。
“你大師伯和師傅一樣,當年我們都在年羹堯帳下效力。西北戰事了結以後,我們分別在川北、川西任總兵官。”喬玉停了停又說:“你二師伯原是讀書人,卻不願走仕途,自稱是化外方士。痴迷武學,在功夫方面,我們四人之中,當屬他的功力為最。至於你那個小師叔么……”
“怎樣,小師叔怎樣?”巴特熱緊追不捨。
“哼,別看她身為一個女子,川陝一帶名氣大着哩。日後你倘若有機會去川陝,就知道她的名頭有多響!”
“看樣子師父對小師叔頗有成見哩?”
“倒也不是什麼成見。同門學藝,朝夕相處,即便情誼不深,也並無多大隔閡。師妹脾氣暴躁,行為乖張,雖然也嫉惡如仇,但由於過於執拗,往往給人一種刁蠻的感覺。在師父老人家的溺愛之下,我們也不與其計較。”喬玉說著搖了搖頭。
巴特熱似懂非懂,但不住地點頭。
喬玉愛憐地看了看愛徒,正色道:“原本為師也不着急,可現在改變了主意,過幾日開始給你傳授內功心法。”
呼倫貝爾城建城才幾十年,是北部邊陲重鎮,南接卜奎城,西北直通喀爾喀蒙古大庫倫。二道街寬敞的青石路兩旁,清一色是晉商,河北、山東一帶的商人由於晚來一步,被擠在邊緣地帶。
福生利商號就是吃了這個虧,位於街盡頭,也許靠邊把頭的好處,倒是圈起了個大院。
喬玉趕車進了後院,早有夥計迎上來。
孫浩嘴含瑪瑙煙嘴,聽完喬玉的講述,又細又小的三角眼仔細打量了一會兒緘默不語的巴特熱,似乎馬販子看馬那樣,挑剔般地看完頭又瞅胳膊和腿。
“咹,這小子長個嘍,也壯了不少。”孫浩轉動着灰黃色的眼珠,等巴特熱被支出去后,低頭琢磨了一會兒,問:“冬場完事了,現在匪盜鬧到咱們這啦。我看……趁春天,附近的草場馬上返青,還是把畜群趕到這裏妥當些。你說呢?”
喬玉一聽,知道孫浩擔心在草原深處畜群被搶,想利用近處的官府的勢力。
“好吧,就照掌柜的意思辦。“喬玉答。
“哦……你說,這小夥子——還行?“孫浩欲言又止。
“當然啦。怎麼,掌柜的意思是……”
喬玉心頭一緊,猜到孫浩對巴特熱不放心。於是搶先說:“我說掌柜的,我放的這群牲畜總得有個幫手,巴特熱吃苦是沒得說,我很喜歡他。除了他,什麼人我都不要!”
一看喬玉把話說死,孫浩愣了一下,隨即乾笑兩聲,尖聲細語說:“喬兄弟想哪兒去啦,我不是那個意思。索倫人能吃苦、人實在。我的意思是說這小子乍一看是虎頭虎腦,細看不得了……你看他天庭飽滿,劍眉鷹鼻;兩耳不說垂肩吧,可也像駱駝嘴唇似的——又肥又大。不是……池中之物!倒像……”說到這裏,他抬頭向廳堂牆上的一幅褪了色的老畫斜睨了一眼。那是一幅年深月久,不倫不類的玩意兒;深秋皓月,古墓蒼松下,嶙峋怪石間,一隻瘦虎緩緩立起,呲牙鼓須,憤然長嘯。畫中左側,居然有一行談不上高雅,卻也雄渾蒼勁的行書:虎瘦雄心在。此作出自何處無人知曉,若在書香門第之家,自然不屑一顧,可在孫浩眼裏絕不亞於鄭板橋的真跡。這是當初他寒酸之極,決意創業之際,叫人按照自己的意思畫的。不但字畫含義相同,更酷似他當年窮困潦倒境遇中,仍懷雄韜偉略的寫照。因此,他對這幅畫特別珍愛,百看不厭。一帆風順的時候,更令他信心倍增,恨不能將天下的銀兩全都賺來。碰到挫折之後,每日仰視着它,則有卧薪嘗膽的味道。
喬玉看透他的心思,心中暗笑。表面卻鄭重其事地說:“其實,巴特熱日後真的跡,第一受益當屬掌柜的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