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十字龍頭拐(上)

番外 十字龍頭拐(上)

林間小道上,兩騎并行,走得極慢。

溫惜花嘆氣道:“唉,早知道就應該繼續走水路,已經是秋天了,居然還這麼熱。”

沈白聿臉色有些發青,瞥了他一眼,道:“要騎馬的也是你,說該走水路的也是你,反正對不對也都是你說完了。”

溫惜花看着他臉色實在不好,擔憂的道:“小白,你還撐住吧?昨天晚上……”

沈白聿打斷他,起眼冷冷的道:“昨天讓你停手你有聽嗎?現在說這些廢話有什麼用。”

溫惜花很委屈的道:“我說你跟我騎一匹馬你又不肯。”說完討打的話以後,他立刻很有技巧的讓馬離開幾步。

出乎意料的,沈白聿不怒反笑,輕聲道:“知道你是打的這個主意,我怎麼會笨到讓你得逞呢。”

看着沈白聿蒼白的臉上浮現的那一絲“笑意”,溫惜花激靈靈打了個寒戰,開始認真的回想上一次有人得罪沈白聿的下場。他這一住口,沈白聿總算落得了個耳根清靜,也就不用大清早就聽這老臉皮厚的傢伙在大路上講些見不得人的話了。

無聲中兩人走了大半天,溫惜花覺得有些餓了,折頭卻看見沈白聿皺起了眉,他奇道:“小白,你在想什麼?”

沈白聿道:“這不是條冷僻的小路,但我們走了大半天,卻一個人影也沒有看見,不是很奇怪嗎?”

溫惜花笑嘻嘻的摸了摸馬頭,道:“或許是老天作美,不讓人來打擾我們也說不定。”

沈白聿眉頭一皺,咬牙道:“溫惜花——”

溫惜花立刻道:“別念別念,我說就是。”他打量了四周片刻,道:“在茶樓的時候聽說這樹林裏最近有強盜出沒,不少人為此改走了水路,我想反正閑着也是閑着,不如乾脆舍己助人,為民除害,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哈哈……”

嘆了口氣,沈白聿搖頭道:“溫公子,求求你顧及一下自己的形象,這樣肉麻的話也好拿出來說的。唉,你倒真是一天沒有麻煩上門就渾身不舒坦。”見溫惜花眼中有一絲笑意,沈白聿眼睛也亮了一下,卻沒有發問,只是突然轉了話題,道:“雷婆婆一身外家功夫相當強橫,手底下的本事着實了得,你打算怎樣去偷她那十字龍頭拐?”

溫惜花皺了下眉,很快就笑道:“說老實話,——我、沒、想。”伸個懶腰,他呵欠道:“無非就是見機行事抽空出手,偷雞摸狗不成就溜之大吉,實在不行,乾脆……”

“賴帳?”沈白聿忍着笑接口道:“還未出手,怎好就說這樣沒志氣的話。”

眉一挑,溫惜花已經笑道:“小白,難道你有了什麼辦法?”

沈白聿微微一笑,道:“辦法倒是沒有,賭局倒是有一個,你想不想接?”

溫惜花嘆道:“我是不是教的太好,這人居然連騙賭也學會了。好,正好上次渭水之戰沒有賭成,難得你有這種興緻,說來聽聽罷。”

沈白聿道:“也沒有什麼,我要跟你賭,我可以在不動手的情況下讓雷婆婆的拐脫手。”

溫惜花皺眉道:“小白,這條件空隙可大得很哪。”

沈白聿點頭道:“我再說得清楚些,我可以在你在場、不提這件事本身、不說任何謊話、沒有第三人相助的情況下讓雷婆婆的拐脫手——你可願賭?”

這一次溫惜花是真的有些想不透了,以他的聰明才智,略施小計讓雷婆婆自願把拐給他,也未嘗不可。只是要不提一個“拐”字,不說一句謊話,實在是難以做到。他抬頭,看見沈白聿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漆黑的眸子裏滿是狡黠,反而被激起了興趣,溫惜花大笑道:“好,我還真想不到你想了什麼法子,我賭了。我們賭什麼?”

沈白聿反倒有些拿不準,道:“我沒有什麼想要的,你說賭什麼?”

溫惜花笑道:“那我們來賭一個條件吧,輸的人要為贏的人做一件事,無論是什麼事也絕不能拒絕。”

沈白聿看着他,奇道:“這種條件……你好像很有信心?”

搖搖頭,溫惜花笑的道:“錯,我半點把握也沒有。不過你想賭,我怎可不捨命陪君子,輸我也認了。小白,這個條件你賭不賭?”

露出一絲奇怪的笑意,沈白聿慢慢的道:“好,我賭了。”

兩人說笑間,已走完了大半的路程,溫惜花正好說到“難道今天那強盜嫌天太熱休息去了”時,一陣銀色如漫天遍野散落的月光,伴着輕微的嗡嗡聲,就朝着他們撲面而來。

溫惜花眉頭一皺,韁繩脫手甩了出去,在空中劃出個半圓,打下了面前的好幾隻暗器。他的人也如離弦之箭,同時側身一跳,一把將沈白聿抱在懷裏,兩人自馬上飛縱出去。還沒等腳跟落地,已聽得耳後風聲微動,溫惜花身體輕讓,雙指一併,那發著幽幽藍光的小劍被夾在了指間,距他僅僅半寸。這發劍的人手勁之准之狠,竟是溫惜花生平少見。

忽然聽得旁邊樹上一個女子驚叫一聲,隨着樹枝斷裂的聲音傳來,溫惜花微微一笑,低頭向懷裏的沈白聿道:“你出手倒快。”

沈白聿輕輕脫開他的懷抱站起身來,翻腕露出手間袖箭的機括,搖頭道:“若我能用劍,定可以再快上兩息。遇上這種高手,兩息的時間沒有你我就死定了,看來,用機關發射還是慢了些,回去定要重新改過。”

溫惜花苦笑着搖頭道:“你要改我沒意見,只是別又拿我做靶子。”

沈白聿正要說話,那跌下來的女子見他們兩人就那麼站着開始閑聊,已經氣的發暈,怒道:“喂,你們兩個!不要光在那裏卿卿我我,也不來扶我一下。”

兩人好似這才想起旁邊有人,一齊轉頭看着那藍衫女子。她十八九歲年紀,生的秀麗無比,皮膚晶瑩如玉,紅紅的小嘴微微撅起,一臉委屈的瞪着他們,彷佛被欺負的倒是她一樣。溫惜花嘆了口氣,將手中的小劍輕輕拋回給她,道:“唐姑娘,唐大小姐,你先給我們一百五十支‘碎月針’也就算了,又加送我一支淬了毒的子母劍,請問溫某人是哪裏得罪了你,要你這麼招待?”

被沈白聿的袖箭擊中腳踝摔下來的,正是月前單槍匹馬挑了妙手回春堂的唐門千金唐妙。她接過子母劍,一按機括,才發現那子劍發射的彈簧竟已給溫惜花接手一瞬以極巧妙的內力震碎了,而外面卻毫無損傷,大駭之下唐妙吐了吐舌頭,自語道:“人家都說溫惜花武功機變天下無雙,原來竟是真的。”

溫惜花啞口無言,失聲道:“你出手那麼重只是為了這個?”

唐妙好看的眼睛向上一挑,嬌嗔道:“本姑娘心情不好,愛出手多重就出手多重,你管不着!”

她先出手偷襲,且手下絕不留情,結果聲音居然比被偷襲的人還大,還有威勢。這就叫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講不清。遇見這樣天生的大小姐,楚楚可憐的望着你,好似比你有道理十倍、委屈十倍、無辜十倍,你還能怎麼樣?

溫惜花不能怎麼樣,事實上他的頭一見到大小姐就會變成別人的三個大。苦笑着搖搖頭,拉住沈白聿的手轉身就想離開。

“喂!”唐妙在他們身後大叫出聲,見兩人回頭,她道:“你們就這樣丟下我就走嗎?”

溫惜花站定了身子,道:“你還要怎樣?”

唐大小姐扁扁嘴,眼眶已經紅了,摸着腳哀怨的道:“我的腳剛剛被你們打傷了,而且我肚子好餓。”

這個世界上的大小姐有很多,但是說穿了,也就是幾種。一種是薛明月那樣的,大家閨秀,聰穎嫻靜;另外一種是溫大姐那樣的,出身名門,雍容大度;還有一種可能是寧湄那樣的,少經世事,天真善良。當然,還有一種比較少見的,就是樓舞雨那樣,貌若天仙,心機深沉。

但是江湖上的大小姐,通常只有一種,就是唐妙那樣的,掌上明珠,任性嬌縱。

今天,沈白聿又見到了一種,就是雷真真那樣的。——雷真真是雷家唯一的女孩兒,也是雷婆婆愛越生命的寶貝。

雷家一直對溫惜花青眼有加,至於為什麼青眼有加,這是全江湖盡人皆知的秘密。

雷真真長得很甜,她可能比不得薛明月的明慧,比不得溫大姐的風華,比不得聶千紅的冷艷,甚至比不得唐妙的美麗,但是她長了一張圓圓的小巧臉蛋,說話時候唇邊就有兩個深深的酒窩,未語先笑,使人沉醉。

隨着雷真真遠遠看見溫惜花就眼睛發亮,甜甜的叫着“溫大哥”就挽着手挨上來,又一臉敵意的打量坐在馬上的唐妙,沈白聿立刻就知道她是哪一種大小姐了。

溫惜花已習慣雷真真這小女孩從小養成的過度親熱,只好苦笑着隨她去。一瞥眼見到沈白聿瞅着自己輕笑點頭的樣子,他忍不住頭皮發麻,心裏叫遭。

雷真真可不知道旁邊風雲暗涌,只是盯着唐妙道:“溫大哥,這個女人是誰?”

見唐妙眉一揚就要發作,溫惜花只好趕緊道:“這是唐門的唐妙姑娘,她傷了腳踝我才帶她來修養的,請你好好照顧她。”

聽溫惜花這麼解釋,雷真真臉色稍霽,脫開他的手去攙唐妙下馬,熱情的道:“溫大哥的朋友就是我們雷家的貴客,唐姑娘,你不要客氣。”

唐妙見她語氣天真親和,不免也多了幾分好感,一直沉着的臉色這才有些好轉。

趁着兩個女孩子互相親熱,溫惜花湊近沈白聿道:“小白,你不要想太多……”

沈白聿撇開他向前幾步,微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溫惜花剛要去抓沈白聿的手,已經聽見從前廳傳來的一陣中氣十足的朗笑聲,一個蒼老的女聲道:“溫惜花,既然來了還不趕緊來見見我這老太婆,在門口站着當門神么?”

這聲音純以內力發出,隔了一進的距離,卻如在耳邊一般,沈白聿心中微凜,他此前沒有見過雷婆婆,但這份駭人的功力,就算他武功未失也只能甘拜下風。

雷婆婆雖年逾花甲,手中緊握成名神兵,一把銅鑄龍頭拐,顏色微紅,龍頭部分經年磨擦,閃閃發亮。她頭髮雪白,臉上卻皺紋不多,天庭寬闊,鼻樑微塌,年輕時未必漂亮。但當年她以一個小小侍女得到雷家“伏魔披風拐”真傳,丈夫被人陷害武功被廢之後更代夫報仇,獨挑十二連環塢上一幫水盜,憑一介女流之力支撐雷家至今,武林上的人無不拜服。

當年溫惜花出道之時,雷真真還只是個襁褓中的小女孩,雷婆婆就已十分欣賞這個膽大聰明的年輕人,處處照拂。因此,溫惜花一向很尊敬也很喜歡這風趣的長輩,他朝雷婆婆見了見禮,就笑嘻嘻的坐在一旁。

雷婆婆橫了他一眼,道:“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人,來了就必定給我惹麻煩,今次又是什麼事?”

溫惜花心道:我總不好直接說,我是要來偷你的十字龍頭拐吧?他笑着打了個哈哈,道:“沒什麼,和朋友路過,來跟婆婆問個安。”

雷婆婆看了旁邊兩人一眼,朝唐妙道:“你是史小嬋的什麼人?”

以唐妙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在這老婦人面前也似矮了半寸,她乖乖的道:“正是家母。”

雷婆婆點點頭:“那你就是唐妙了,唉,算算也差不多了,你今年該有十九歲整。十九年前,你娘被人追殺到雷家求助的時候,你還只有四個月呢。你跟你娘長得很像,尤其是那雙眼睛。”

唐妙從未聽過這些事,只知自己出生後母親回娘家被父親的仇人襲擊過,她撐着受傷的腳起身給雷婆婆鞠了一躬,道:“多謝婆婆當年仗義相救。”

雷婆婆搖頭笑道:“恩怨分明,你連性子也和史小嬋一樣。雖然你們唐門早已重禮謝過,大家兩清,不過我老太婆受你們後輩一拜也不算什麼。”她說完,目光轉向坐在溫惜花身邊的沈白聿,道:“這位是?”

這時正好雷真真端了茶進來,最後送到沈白聿面前,嬌笑道:“我知道,這位是溫大哥的好朋友,問劍山莊的沈公子。”

沈白聿接過茶稱了聲謝,抬在手中卻不喝,只是微微一笑,道:“雷姑娘,有一件事你說錯了:我不是溫惜花的朋友,”見眾人連溫惜花在內一時張口結舌,沈白聿輕闔碗蓋,這才悠悠的道:“——我是他的情人。”

鴉雀無聲中,只聽當的一聲,被驚的反應不過來的眾人循聲望去,原來是雷婆婆大驚之下,龍頭拐失手掉在了地上。

溫惜花立刻起身,一把攬過沈白聿道:“婆婆,小白身體不好,我帶他先去休息,就住東廂房那間可好?”

就算眾人之前不信,見他的動作語氣剩下來的人臉也青了大半,溫惜花乾脆不等回答,扯着沈白聿就出去了。

虎着臉把沈白聿拉進房按在椅子上,再去把門關好閂好,溫惜花這才轉過頭來。瞪了沈白聿片刻,他終於放聲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倒在另外一張椅子上,擦着笑出來的眼淚道:“我的天啊,忍得好苦,剛剛如果遲一刻走,我怕就笑死在那兒了。我從沒見過一瞬間那麼多人的臉上可以變幻這許多表情,剛剛我們出去的時候其它人都定住了一樣。”

沈白聿好似不覺自己剛剛語驚四座的話有何不妥,只是給自己倒了杯茶,淡淡的道:“我又沒有說錯。”

溫惜花慢慢收住了笑聲,起身捧住沈白聿的臉,柔聲道:“小白,小白,唉,你可知道我每天都發現自己比前一天多喜歡你一點,喜歡到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沈白聿微微一笑,很黑很亮的眼睛一動不動的看着他,很認真的輕輕道:“我知道。”

兩人笑了起來,溫惜花看了沈白聿片刻,慢慢的俯下頭親了親他有些冰冷的唇,停留一會兒,又吻了下去。

過了好久,沈白聿才有機會喘息着道:“剛剛可是我贏了。”

溫惜花似乎沒有在聽,他有些含糊的輕笑道:“哦?你要我做什麼呢?”

沈白聿正要開口,嘴又被堵住,又過了半晌,好像努力在推拒什麼,他終於逮着空道:“如果你贏了,你會要我幹什麼?”

嘻嘻笑起來,溫惜花去咬他的耳朵,邊輕輕的說了幾句話。之後,沈白聿就再也沒有機會開口說話了。

雷真真紅着眼眶敲門的時候,溫惜花正在給沈白聿倒茶,他看向床邊剛剛穿好衣服,黑髮還披散在肩上的沈白聿,後者宛爾一笑道:“出去好好安慰安慰,破滅的感覺可是很難過的。”

溫惜花把手裏的茶遞過去,順勢親親他的臉頰,才嘆道:“希望不要安慰太長時間,我餓了。”

沈白聿看他出去,把手裏的茶一飲而盡,也懶得系頭髮。順手拿了卷書,就那樣坐在凳子上斜倚着桌子隨心往下讀。

過了會兒,又有人敲門。沈白聿眉頭輕皺,很快就緩和下來,揚聲道:“門沒有關,請進。”

看見來人見到他之後臉上飛起的紅暈,沈白聿若無其事的微微一笑,放下書道:“原來是你。有什麼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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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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