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 十
溫惜花一向是一個沒有很多慾望的人。權勢、金錢、美人,這些別人一輩子孜孜以求,他卻唾手可得的事物,都被他隨隨便便的放棄了。溫惜花從來就覺得,一個人有太多東西、想要太多東西,只會讓他變得不快樂。所以,溫惜花對別人要求的從來就不多,對人世要求的也不多。
因此他很小的時候,溫大姐溫茹鳳就曾對着溫家的老爺子說,這個孩子,將來必定是要入江湖的。然後溫大姐對他解釋,只有江湖,才會讓你覺得愜意,因為它最像你,無情、善變、並且總是多姿多彩。
溫惜花喜歡江湖,他也喜歡做浪子。浪子通常都是一無所有的人,他不是;一個人當了天下第一就會有很多煩惱,他也沒有。不管經歷了什麼,在怎麼樣的逆境裏,他看起來似乎始終是那麼快活洒脫、無拘無束。
但是許多年過去以後,他的心裏是否還是那個初出江湖的少年,是否還能做到那樣的快活洒脫、無拘無束,沒有人問過,也沒有人知道。
甚至就連溫惜花自己也不知道。
這是很陰沉的一天,從大早上起,就有雨雲集結在天上。溫大姐站在窗邊,望着黑沉沉的天色,臉色凝重。
門口有輕微的腳步聲,她頭也沒有回,就道:“徐霜兒來過了,你要的東西在桌上。”
溫惜花看着桌子上那封信,看了許久也沒有伸手,只是忽然道:“你看過了?”
溫大姐點點頭,道:“我是看過了。”
說完,她這才轉過頭來,無比慈愛的看着自己的弟弟,眼中竟有着一絲莫名的憂傷。溫惜花苦笑道:“求你莫要那樣看我,我會以為你打算像小時候一樣揍我一頓出氣。”
他雖然是在苦笑,卻笑得十分明朗好看,溫大姐看見了,臉上又慢慢的透出些悲憫來,而且越來越深重,她嘆息一聲道:“你不必掩飾,我是你的姊姊,從你出生我就認得你。你在想什麼,我都知道。”
溫惜花笑着搖搖頭,道:“都知道?那可未必。比如,你可知我現在想做什麼?”見溫大姐挑眉,他嘆了口氣,拿起桌上的信,慢條斯理的握在手中,微微一笑,忽然就把它撕的粉碎。
溫大姐失聲道:“小弟!”
直到那信再也沒有人能看出一個字,已經成了一點點的紙片,溫惜花才抬頭朝姊姊笑了笑。
溫大姐愣在那裏半晌,忽然慢慢的苦笑道:“原來你都知道,你早就知道了。”
溫惜花輕輕的揚起嘴唇,帶着幾分懶散坐回旁邊的椅子,道:“你一大早找我來,不會只是為了這個吧?”
溫大姐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才道:“不是,事實上,今天有人約了我,也約了你。”
溫惜花直了直身子,奇道:“約了你,也約了我?”
溫大姐露出一絲笑意道:“不錯。”
還沒等溫惜花接口,外面已經有人溫和的道:“韓夫人、溫公子,‘奪命金環’樓定與求見。”
這是溫惜花第二次見到樓定與,他饒有興味的觀察着對方的一舉一動,從進門落座到現在喝茶的動作,心裏不得不有些讚歎。無論樓定與是不是敵人,實在是一名風度翩翩,容易引人好感的人物,與乃子樓無月十分肖似。
樓定與喝了口茶,道了聲謝后就從容的放下茶盞,起身向兩人深深一鞠,道:“樓定與特來向韓夫人、溫公子賠罪。”
溫大姐眉頭輕輕一皺,袖底一股陰柔的內勁託了出去,硬是讓樓定與沒能躬下身,她嫣然笑道:“您可是前輩,不說清緣由,這麼大的禮我們可不敢受。”
樓定與一試之下,發現她內力精純深厚,竟是不能硬來,就自然的直了身子,哈哈笑道:“韓夫人好內功!”又嘆了口氣道:“我這一拜,一是向韓夫人以及溫家。樓家身為聖教密線,潛伏洛陽多年,雖說身不由己,唉,也實在是做的藏頭露尾、見不得人的勾當,是以樓某乾脆仗着一張老臉,上門請罪來了。”
這開門見山的一席話雖不出意料之外,倒真讓溫惜花和溫大姐兩人聽得有些發怔。溫惜花禁不住有些佩服:樓定與見其事已敗,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乾脆上門把話挑明,堵死了溫家藉此追究的借口。那“身不由己”四個字更是說得情真意摯之極,叫人想不相信都不行。
溫大姐執掌溫家多年,豈是能被這樣兌住的人物,她盈盈一笑,衣袖一揮,柔聲道:“樓前輩說的哪裏話,先坐下來罷。”
樓定與的氣勢被她這柔勁一挫,卻不放棄,笑道:“韓夫人有請,我本不該推辭,然深感有愧,實在無顏落座。唉,前輩什麼的也休要再提,我在教中不過一介小小賬房,來到這裏也就是個掌柜,韓夫人就莫要高抬我了,實在消受不起啊!”
溫大姐笑着眨眨她明亮的眼睛,道:“樓掌柜無論如何不肯坐,莫非是怕這椅子張嘴咬人不成?”
樓定與對着她有如春花一般的笑臉呆了呆,苦笑了下,還是退了一步,拱手坐下了。溫惜花旁邊看得發笑:沒有想到姊姊一到緊要關頭就奇招盡出的習慣還是沒有變。雖只是坐與不坐,卻能看出誰的氣勢更強一些,樓定與若做不到溫大姐的收放自如,最終只能給她牽着走,落了下風。
另一方面,溫惜花也有些凜然,樓定與這般做作,定是有所求而來,而且所求必定是極為不易之事。他心年急轉,一隻耳朵卻聽得溫大姐已開始發問,笑道:“樓掌柜剛剛說的話恕我不大明白,可否解釋一二?”
樓定與不愧是樓家當家,已恢復如常,道:“韓夫人請問。”
溫大姐微微一笑,眼神卻變得無比凌厲,道:“請問樓掌柜今日到底為何而來?”竟也是開門見山,直指主題。
樓定與臉色不變,哈哈笑道:“我就知道韓夫人必定有此一問,不過此事牽涉到百年多前的一些舊事,所以還請容我慢慢說來。”
見兩人露出些許興味的神情,樓定與卻收斂了笑臉,逐漸變得肅穆,許久,才緩緩的道:“此事要從百年前三仙出世說起。當時,‘天仙’姬魅兒乃是教中武功僅次於教主聖封庭的人物,她不但生的貌美如花,心性高傲,而且智計百出,是以才能名列三仙之首。本教在中原勢如破竹,直到洛陽,交鋒三次,給溫家打的大敗,失了兩成好手。教主聖封庭大怒,親往督陣,結果就在此時,姬魅兒居然失蹤了。她一失蹤,教中眾說紛紜,有人說是她見形勢不好,私下叛逆,投降了正派;還有人說是她功高震主,如今正好藉著大敗除掉了她;還有人說是她被武林正派暗殺而死……種種不一而足,人心動蕩,就此種下了本教敗亡的由頭。”
“溫家正好據此聯合武林各派,一齊圍攻過於深入的本教人馬。幾役過後,印殘血死,雲鎮干敗,教主在教眾拚死掩護中勉強逃脫生天。但從后,本教損失慘重,只能慘淡經營,百年內難再有作為。”
樓定與抬頭道:“這些事,想必兩位都已知曉。我下面要說的事,涉及教中機密,更涉及我樓家先祖隱情,今日我這一說出口,已是犯了叛教逆宗之罪,但此時情勢不饒人,是以還望兩位能替我保全。”
見兩人思量片刻后都微微點頭,他似乎鬆了口氣,道:“十多年過去了,中原逐漸恢復過來,此事似乎已被人們慢慢淡忘。但是人心一物,最是執迷,夢想可以忘掉,回憶可以忘掉,只有憎恨和懷疑,是不會被忘記的。就在教中眾人逐漸忘記姬魅兒的時候,卻有一人對她的失蹤疑竇叢生。這人姓樓,在教中專司銀錢往來,從不在外露面,他與姬魅兒自小相識,雙方父母更在他們年幼之時就定下了親事。”
樓定與續道:“不錯,這人就是我樓家的先祖樓景淮,他始終覺得姬魅兒的失蹤大有隱情,就不動聲色的暗中花費了大氣力調查。皇天不負有心人,幾年之後,此事終給他從一個當事人口中套了出來。原來聖封庭一直對姬魅兒心懷不軌,督戰之時一次借酒欲行非禮,姬魅兒打了他一掌,拂袖而去。聖封庭惱羞成怒之下,又怕她生了異心,便想斬草除根。帶了幾個親信扮成正派人士,伏擊姬魅兒。姬魅兒果然中伏,重傷之後不但廢了一隻胳膊,還被打落山崖。我先祖此後曾去她落崖之地查看,卻見千仞高插,斷無倖存之理。”
“姬魅兒對聖教一向忠心耿耿,卻遭人卑鄙暗算,竟至死無全屍,我先祖激憤之下,便起了反叛之心。他知曉自己武功低微,與聖教相比無異於螳臂擋車,教主聖封庭又終年神龍不見首尾,身邊的四大護法都是頂尖高手,是以武力一途絕不可行。但他為人心志堅韌,不肯輕易放棄,便花費兩年時間,想出了一個迂迴而取的法子。”
溫惜花嘆了口氣,道:“你這位先祖真可謂世上少見的痴情種子,他想出來的法子,可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樓定與大笑道:“不錯。錢能通神,先祖長年負責教中銀錢,對此更有深刻的認識。他想到,錢可以買來勢力,可以買來高手,也可以買來忠誠。他志向極高,意圖以一己之力顛覆聖教,於是便借教中漸見困窘,將要入不敷出之際提了個建議。”
溫惜花微微一笑道:“進入中原,以商養教。”他又懶洋洋的道:“我倒不太明白,這青衣樓的主意,卻是誰出的?”
見樓定與怔了怔,和溫大姐一起臉上都現出駭然之色,溫惜花搖頭笑道:“說難猜也不難猜。天下間,最賺錢的生意莫過賭坊、勾欄和殺手這三樣,前兩者都太過顯眼。而只有最後一樣,魔教既有高手,又懂一套獨特的組織守秘法門。不但如此,還可藉機收集消息,掌握買兇者的把柄,實在是一招妙棋。唉,想出這個主意的人真是個天才。”
樓定與半晌才回過神來,茫然道:“想出這個主意的人是聖封庭之子聖泛羽,那已是我樓家進入洛陽之後的第十二個年頭了,青衣樓也是他一手創辦。溫公子,我算是服了你了,這七十多年來,從沒一個人能將兩者聯繫起來。”
溫惜花苦笑道:“莫要誇我,我也只是靈機一觸,這還要多虧你以前的親家振遠鏢局。”見樓定與不解,他道:“寧嘯中身邊親信是以前魔教的人,他後來的二兒媳又是殺手,只是因此,我才第一次有了可以將魔教和青衣樓聯繫起來的念頭。這念頭初看雖荒唐,卻不無道理。青衣樓組織嚴密,行動萬無一失,並不似一己之力可成。而有力支撐這樣組織的,舍魔教其誰?”
樓定與也搖頭,道:“你能這樣想已屬十分不易。江湖上過去幾十年來,便從未有人這樣想過,其它想查出青衣樓底細的人,也都死了個乾淨。樓家在洛陽紮根多年,聖教本就鞭長莫及,自然不會放心,所以青衣樓的事只有教中教主以及護法五人知曉,外人、包括我也對其首領、所在、人數毫不知情。”
溫惜花笑道:“我總算是知道樓家非要定居洛陽的理由之一了,只要有溫家在,魔教就算知道樓家有什麼動作也無法正大光明的予以制裁。”
溫大姐也來了興趣,嬌笑道:“那麼理由之二呢?”
溫惜花卻不回答,轉向樓定與笑笑,樓定與只好嘆氣,苦笑道:“我便知道瞞不過你,理由之二就是現在的樓府。”
他思索道:“當年先祖為了使樓家可以便宜行事,可謂煞費苦心,他好容易找到樓家現在的府第。這府第佈局奇怪,隱有兩邊大樓圍制中間小樓之勢,後面又是小湖,難以隱藏。當年建造這府第的公卿富可敵國,在朝廷中屢遭人妒,他害怕皇帝終有一天要聽信讒言於己不利,就借口討愛妾歡心,建了這座易守難攻、機關無數的府第,預備有天真的形勢不妙,可以先發制人。”
停了停,樓定與似是不欲再說,溫惜花卻笑道:“話說一半不說了,好沒誠意。”
樓定與此時已冷汗如雨,看着溫惜花笑嘻嘻的臉,他終於道:“這也給你知道……唉,罷了罷了,我都說了吧。這宅子最特別還不在地上,卻在地下,地下有一條秘道,通往城中一處小屋,小屋在平房之中,毫不起眼,實則內里全以純銅打造,專門用以存放那公卿的財產珍藏。結果公卿一次騎馬射獵中不小心跌下來摔斷了脖子,他的家族此後慢慢沒落,過了幾十年,竟連老宅子也保不住了。我先祖正是據此說服了聖封庭,他言道,此屋既可出入,又不引人注意,正好用作以與聖教保持聯絡,取用財資。當時聖封庭還有疑心,我先祖乾脆使出最後一招,道,這屋子還有一個好處,便是它可以供教中派人查賬。”
見兩人疑惑,他道:“這間小屋乃是當年天下第一機關大家所造,其中有種機關,可以讓地下通道一年只於每雙月十五開啟一次,供我們放入帳簿和銀兩;但從外,卻可以由人自由開啟,這樣,聖教就可以派一個我們所不知之人隨時查賬,看我們可有不軌之心。”
溫大姐微笑道:“這法子倒當真巧妙,只要一把好鎖,那房子又是全銅的,你們再怎麼鬧也撲騰不出去,若是我也會疑心盡去的。”
樓定與點頭道:“聖封庭便是這樣想的,他聽了反而覺得先祖盡忠職守,而且若能打入洛陽,將來再度起事也無異於在溫家胸口插了一把利刃。是以最初的幾年,那屋子竟然完全沒有用到。後來聖泛羽繼承教主之位,他看出洛陽這要地有利有弊,成立青衣樓之事竟完全瞞住了樓家。青衣樓收益極大,他也擔心其坐大,乾脆讓其與樓家互相牽制。變成青衣樓的收益及帳目都由樓家過問,樓家將銀兩兌換成銀票或珠寶並帳目放入小屋,由魔教專門指派在青衣樓的人來查帳。”
溫惜花道:“這也算是絞盡腦汁了。”
樓定與道:“不錯,但是就是如此,還是給我們偷着了作手腳的空隙。帳目一事,除非浸淫數年,否則絕不能一一洞悉。我們最初是使字跡模糊,在兌換時作手腳,並抓准查賬之人不可能知曉帳目總數來瞞天過海,這樣多年下來,竟沒有被識破。”
“另外一方面,先祖多年在教中的謀划也有了起色。十幾年前,這一代教主聖千秋獨寵一名女子,有意將教主之位傳於那女子所生之子,結果引起教中眾人不服,分崩離析。肖三義便是傷在內訌,心灰意冷之下改投寧家。後來雖然長子遭誅,幼子繼位,卻也跟教中眾人結下了不小的冤讎。”
溫大姐嘆道:“長幼之序,歷來乃是名門望族、王侯公卿內亂之由,聖千秋這樣做,怕不斷送了魔教數百年的基業。”
樓定與道:“不錯。但這正是我樓家最好的機會,唉,蟄伏多年,先祖的怨恨雖已不再,他的大志卻留了下來。我們看教中大亂,便加緊了挑撥掌權之事,卻因此出了亂子。”
溫惜花道:“可是青衣樓的帳目?”
樓定與道:“我太過心切,居然給人看出了破綻。”
溫惜花點頭,微笑道:“那查賬之人發現你們在帳目上做了手腳,卻也設計讓你們栽了一跤,容我問一句,‘春后笛’到底是什麼?”
樓定與道:“我也沒有見過,但如我所料無差,應是那查賬之人的信物。”
溫惜花拍手叫絕,道:“不錯,這樣的話,魔教之人一聽便知道是哪裏出了岔子,縱使他給你們殺了,也會有人來報仇。”
樓定與苦笑起來,長嘆口氣,老態畢露,道:“我們在明他在暗,雖已知道不對,託了寧嘯中將那筆多年私吞的錢送出去,中途卻又知道消息泄漏,聖教已派了人手要劫鏢。”
溫惜花笑道:“所以你們就乾脆先下手為強劫走那支鏢?不對,碎真茯苓花是之前下的,那麼是你們早就打好以防萬一的算盤,中途劫鏢再自己送走,讓敵人失去方向。可憐寧嘯中一世英雄,竟然做了上當的肥羊還不知道!”
樓定與臉上竟有些發紅,他很快又恢復,長笑道:“我一介卑鄙小人,機關算盡,也沒能討得了半分好去。”
溫惜花悠悠的嘆道:“鏢銀回來了,箱子卻換了,是么?”
樓定與苦笑道:“那二十口箱子夾層里封的,乃是極品翡翠、罕見的夜明珠和各種寶石,估價在三百萬兩黃金以上。竟是在出發前就給人掉了包,我們棋差一着,只好在洛陽各處城門布下人手,夜夜派人出來查探,結果反而驚動了你。你好似什麼事都知道,所以我們也懷疑了你。”
溫惜花點點頭,道:“你給我下毒逼供就是為此了,這也不錯。”
這話過後,三人一陣靜默,溫大姐輕輕的道:“樓掌柜,你給我們講了一個好聽又曲折的故事,卻沒有說,今日究竟為什麼要來。”
樓定與沉聲道:“我來替樓家上下近百口人請命!以我一人之身,請韓夫人大開方便之門,讓樓家可以撤離洛陽。”
溫大姐挑起好看的眼尾道:“貴寶號近百年基業,能說不要就不要麼?”
樓定與大笑道:“現在還要得起嗎?樓家有魔教一個敵人已經夠了,還要在溫家手下掙扎求生,那未免太不自量力了!韓夫人,我以自身擔保,樓家會於三日之內全數撤出洛陽。至於之前種種不敬,我也會一應承擔!”
他說話間,頭頂隱隱有青煙升起,竟在自行散盡全部內力。
溫大姐和溫惜花靜靜的看着,既沒有阻止,也沒有詢問。
一盞茶功夫過後,青煙消散,樓定與似大病了一場,臉色蒼白,汗透重衣,彷佛老了幾十歲,臉上皺紋百出,一時竟不能言語。片刻,他用力站起,朝溫惜花道:“溫公子,無月昨晚走了。”
樓定與嘆道:“他心性火熱天真,和我最是不似,以後只能請溫公子多多照顧了。另外,舞雨昨天回來,並沒怨你,反而很是歡喜,贊你實在難以騙過。”
溫惜花苦笑無言,樓定與卻朝溫大姐長揖到地,起身道:“多謝韓夫人網開一面,樓家他日定當回報。”
說完,他也不等回答,哈哈一笑,轉身出門,揚長而去。
兩人沉默許久,溫大姐才苦笑道:“你為什麼要答應?”
溫惜花也苦笑起來道:“你又為什麼要答應?”
溫大姐搖頭,嘆道:“他幾可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件事對我們溫家又沒有壞處只有好處,我自然會答應。”
溫惜花呆了大,才道:“正是因為這件事對你沒有壞處只有好處,他才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何況我能怎麼樣,就算我知道他差點廢了我,差點殺了我,我還能對一個自廢武功的人揪着領子討公道?”
溫大姐看看溫惜花,溫惜花看看溫大姐,兩人都湧起上了大當的感覺,一齊笑得前仰後合。溫大姐邊揉眼睛邊道:“好一招壯士斷腕!最小的損失,最好的結果,不能和這樣的人做敵手,實在是人生憾事!小弟,樓定與此人心狠手辣,城府太深,只要需要,對自己也絕對能狠得下心,下一次遇上,你可要小心了。”
溫惜花搖頭道:“你錯了,下次我遇上的該不是他,他敢自廢武功,就是因為樓家已經後繼有人。”
溫大姐皺眉道:“樓舞雨?”
溫惜花苦笑起來,道:“正是此姝,昨天我故意說話激怒她,誰知她不但毫不在意,還能對我的優點引以為戒,實在可怕。”
溫大姐忽然無言起來,過了許久,才抬頭道:“那麼她想必是極厲害的對手。聰明人最容易自己騙自己,看高了自己,小瞧了對方。”
低下眼睛片刻,溫惜花抬起頭來,道:“你的這番話是說給誰的?”
溫大姐盯着他,斬釘截鐵的道:“你,我是說給你聽的。”
溫惜花卻沒有看她,他掉轉眼光,望向遠處天空一角集結的雨雲,道:“大姐,你說給我聽過一個故事。我一直沒有機會問你,如果那個人已經讓你傷心了,該怎麼辦?”
溫大姐臉一白,輕輕的搖頭,臉上儘是不忍,道:“小弟,告訴我你不是認真的。”
溫惜花笑着搖搖頭,道:“我很想說不是,可是已經太遲了。”
溫大姐已可算是面無血色,她看着溫惜花的側面好久,心裏發苦,一咬牙道:“我會裝作不知道。如果他能騙我,只要他肯騙我,我願被騙一生一世。”
溫惜花柔聲道:“但是你並不會因此變得快活。”
淚水一瞬間流下,溫大姐的眼前逐漸模糊,看着溫惜花伸手來幫自己拭淚,起身走了幾步,轉頭朝她笑道:“姊姊,要下雨了,小心着涼。”
溫惜花手裏拿着一個純白絲絹的長形包裹,在樓梯上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伸手推開房門,沈白聿站在窗前,轉過身來看着他,臉上沒有表情,眼睛又黑又亮,深不見底。
溫惜花將包裹放在桌上,從懷裏拿出一個小小的扇墜,道:“你可認得這個?”
沈白聿乾脆的道:“我認得,昨天我把它給了聶千紅。”
溫惜花繼續道:“這扇墜從何人身上而來?”
沈白聿道:“‘風流小劍’方勻楨。”
溫惜花又道:“‘春后笛’是什麼?”
沈白聿道:“天下間只有一把的鑰匙,用來開啟藏寶銅室,魔教護法‘影使’的信物。”
頓了下,溫惜花道:“聶千紅是什麼人?”
沈白聿還是冷冷的,彷佛他說的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道:“她出身魔教,是原本的青衣樓右護法,專司任務調度,後來退出嫁人。結果魔教內亂,她遭人伏擊,丈夫被殺,身受重傷。現在是振遠鏢局的二少奶奶。”
溫惜花又道:“孟君直是什麼人?”
沈白聿道:“‘鐵掌銅爪’孟君直,十四年前加入青衣樓,身為左護法,專司樓主安全。”
溫惜花盯着他,一字一句的道:“那麼,你又是什麼人?”
就在這樣的時候,沈白聿淡淡的笑了,道:“我是問劍山莊的沈白聿,也是青衣樓的主人。”
一陣雷聲隆隆傳來,明明是巨響,卻只彷佛在模糊的遠處回蕩的細小鳴叫。雨下了下來,沙沙的響聲隔絕了天地,兩人面對面看着對方,近在咫尺。
先開口的人是沈白聿,他問道:“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溫惜花的聲音像從很遠傳來,他道:“從孟君直非要等到我去才肯動手殺你的時候開始的。”一陣沉默后,他也反問道:“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我在懷疑你的?”
沈白聿道:“從你騙我說青衣貼還在方勻楨那兒時開始。那張紙是我特製的,上面有種味道,除了我,別人都無法分辨。”
又是靜默,在這樣無聲的天地里,只有雨聲淅瀝不停,溫惜花忽然一笑,柔聲道:“小白,你知不知道,你本該繼續騙我下去。若你說不是,我一定會相信。”
沈白聿漆黑的眼睛看着他,輕輕的道:“你又知不知道,你早該這樣問我。若你問我,我絕不會撒謊。”
“一定會相信”和“絕不會撒謊”,雖然是完全不同的兩句話,但是這其中暗藏的情感,卻是完全不能為外人所道的無奈和悲傷。
溫惜花眼睛亮了亮,又黯淡下去,他嘆了口氣,道:“不錯,我一直不問。不管你有多麼異常我也一句話都不問,因為我希望你有一天願意主動跟我說。就算是說謊也好。”
沈白聿臉上那一絲笑意已經完全消失,他道:“我知道你一直把我帶在身邊,片刻不敢離開,是害怕我再做出什麼。但我已累了,已不想再對你說謊。”
將那枚扇墜放在桌上,溫惜花慢慢的道:“我問你最後一件,這是方勻楨劍上的墜子,他的人呢?”
沈白聿極快的看了那扇墜一眼,又恢復了原本毫不動容的神情,冷冷的道:“劍在人在,劍亡人亡,你說呢?”
溫惜花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已不能在其中找到一絲波動。他開始動手解桌上的白色包裹,把綢緞逐層打開,沈白聿靜靜的看着。
最終,裏面露出來的,是一把長長的純銀色方天畫戟。溫惜花把它持在手中,輕輕一揮,就有一股有如烈焰般的勁氣透出來,他道:“這就是洛陽溫候的方天銀戟,溫家子弟,只有一人可以使用它,每次使用,都必須是在公平決鬥之中。——你曾說過想看一看它。”
沈白聿眼裏有了一絲奇異的笑意,道:“我還說過,想看一看你真正動手。”
戟風直指,溫惜花道:“我並不是因為你殺了方勻楨。”
沈白聿淡淡的道:“我知道,你是因為我在見到你之後殺了方勻楨。”
溫惜花眼裏也有了一絲奇異的笑意,微笑道:“你真的知道。”
沈白聿卻慢慢的轉過了身,背對着他,看着窗外的雨,許久之後,才悠悠的道:“你可以動手了。”
最後看了一眼窗外,沈白聿閉上了眼睛,心裏突然閃過個念頭,不知道這雨什麼時候會停。
就在這時,背後殺氣大盛,一陣灼熱的鋒芒朝着他的后心破空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