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六年後
市區熱鬧的路段，矗立着一座又一座的辦公大樓，時值上班上課的尖峰時間，公車、轎車、摩托車、腳踏車全湧上街頭，行人路上男女老少來來往往，每個人都像在參加競走比賽似的腳程飛快，與時間賽跑着。
姚可寧也在這些人裏面。
她將頭髮往後紮成了馬尾，露出招牌的白嫩臉蛋，穿着簡單的粉藍色條紋合身襯衫搭配淺灰色A字百褶裙，腳上踩着黑色高跟鞋，手裏提着黑色皮質公事包，儼然是個社會女菁英。
只是，她緊張兮兮、神色匆忙的模樣，破壞了這一身幹練的打扮，不為什麼，只因為她快遲到了！
想到全勤獎金，那幾張白花花的鈔票正在跟她揮手道別，她都快含淚高喊：“不——”但這個時候，任她再怎麼不願意，時間都不可能停下來等她，所以她只好加快腳步往前沖。
高跟鞋踩在地面叩叩作響，她急忙拐進一座辦公大樓，奔進快要關閉的電梯內，伸長手臂，越過一旁站在電梯控制面板前的人，按下十樓。
“嘖！”被她的手肘不小心K到的矮小男人白了她一眼。
“抱歉。”姚可寧不好意思地陪不是。
男人看她笑得甜美，也只好抿抿唇自認倒霉。
深吸了口氣，姚可寧盯着樓層顯示，平心靜氣地等待。
“當”地一聲傳來，電梯門一開啟，她一馬當先衝出電梯直奔向打卡鐘，眼明手快地抽出自己的卡片，放進打卡鐘內──
“嗶嗶。”八點五十九分。
“吼——嚇死我了，累死我了。”把卡片歸位后，她虛弱地喘着氣，往自己的辦公桌走去。
一個蓄着短髮，外型卻十足女人味的女同事笑問：“姚可寧，你又跟時間賽跑啦？”
這位就是公司里跟她最麻吉的好朋友──陸怡潔。她們從大學時代就同班，一年多前，兩人畢業后一起進了這家原物料公司擔任職員，說巧不巧，座位剛好就在旁邊，每天朝夕相處、聊天打屁下來，兩個人感情越來越好。
“昨天俊賢很晚才回我電話，我早上差點爬不起來。”姚可寧擦去額間的汗，整個人癱進座位裏面，全身無力。
“幹麼？他又鬧失蹤了喔？”陸怡潔眯起眼，神情不屑。
提起可寧這個男朋友吳俊賢，她就擺不出什麼好臉色。
吳俊賢這傢伙是長得人模人樣，但個性卻非常糟糕，滿嘴甜言蜜語，是個油嘴滑舌的花花公子，常常鬧失聯，手機也不開，等被找到才找一堆理由搪塞，一點都不老實，非常差勁。
偏偏可寧就是被他哄得服服貼貼，根本不知道他在外面胡搞瞎搞，牽扯了多少風流帳，還一心以為他真會把自己娶回家。
勸了她不知道多少回，她都聽不進去，勸到口乾舌燥，她還是不清醒，只會說是大家誤會他了，到最後也只好隨她去了。
見鬼的誤會啦，姚可寧這個笨蛋！
“他沒有失蹤啦！後來他回電話，說他手機掉了，被好心人送到警局，他才去招領的。”姚可寧開始整理桌面上的文件，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
“這種理由你都信？”陸怡潔覺得超不可思議的。
“欸……”姚可寧遲疑了下。
老實說，俊賢的理由千奇百怪，她當然也是有懷疑的時候。
但常常，她不知道自己這樣是太過於相信他，還是其實是根本就不在乎他？
身邊的朋友常為她的感情抱不平，但自己對於俊賢的行為，幾乎沒有什麼情緒化的反應，這樣的戀愛方式，是不是真的太過奇怪了呢？
認識俊賢，是她念大學的時期。當時，她在速食店打工，俊賢也在同一家店工作。
她知道俊賢對她很好，他也表達過追求之意，但她不曾想過要答應，因為有個人的身影還深埋藏在心底。
可是，就在某一天，當她又為了生理痛所苦時，俊賢提着一袋東西出現了……
那時他所做的，和記憶中的那個人所做的完全重疊了。好像想要填補什麼破洞一樣，或者基於瞬間的被感動，她和俊賢正式交往了，直到現在。
想起那個人──范皓軍，姚可寧發起怔來，記憶開始倒帶……
好像是從運動會那天之後吧，她和范皓軍成了真正的陌生人。
從前碰面，彼此總會互丟幾個白眼，或者互相酸個幾句，然後再“哼”地一聲甩頭往不同方向走開。
但是從那天之後，儘管見到面了，也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的，其中有一方會在對方還沒看見自己的時候就先別開眼，避免眼神對上，徒增尷尬。
一開始，是她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他，所以選擇逃避。
到後來，演變成范皓軍也漸漸地不靠近了，兩人形同陌路。
他不再和她競爭任何競賽，一切回歸原點。
為了分散自己對他的注意力，她開始卯起來念書，想要考上外地的學校，不想留在小鎮上。
如果動不動就看到他、聽到他的消息，只會影響自己的心情，更無法把這段無疾而終的感情放下。她能夠為自己做的，只有真正地離開。
最後她做到了。
聯考成績公佈之後，她考上了台北市的大學，在父母含淚送別下，離開“藍天小鎮”，到台北這個熱鬧的城市展開她的新人生。
而范皓軍則依照志願，考取高雄一所知名度頗高的餐旅學校。
此後他們一南一北，要碰面是難上加難了，也就為這一段青澀的曖昧戀曲劃下句點……
她再也沒見過范皓軍。
“你在想什麼啊？要開會了！”陸怡潔用資料夾拍了下她頭頂，把她自回憶當中拉回。
姚可寧幽幽嘆了口氣。“唉……”
都過去這麼久了，今天怎麼會無緣無故又想起他了呢？
會議室里，大家各就各位，沒有多久，身材微胖的老董事長在秘書的陪同下走進會議室。
“董事長早。”眾人異口同聲地向老闆問好。
“大家早。”董事長坐在首位，圓胖的臉上掛着和善的笑，不只頭髮，他連眉毛和鬍子都是灰白色的，配上白色西裝、紅色小領結，若再戴上眼鏡，就是真人版的肯德基爺爺了。
“人呢？”看了室內一周，沒見到該出現的人，老董事長漸漸收起笑容，低聲問着身旁的秘書。
“呃……看來是還沒到。”跟隨董事長數十年的李秘書緊張地盯着手錶看，一隻手準備掏手機出來。
“昨天不是跟他確認過，今天一定會到嗎？”
“是，我現在就去聯絡看看。”李秘書離開座位，準備到會議室外面打電話。
底下的會議桌，姚可寧和陸怡潔比肩而坐，她難掩好奇地問：“不知道怎麼回事喔？”
“誰知道。”陸怡潔聳聳肩。
正在以手機撥號的李秘書才剛打開會議室的門，正要走出去，就被迎面而來的高大身影給逼回會議室里。
“抱歉，李叔，我來晚了。”
“唉呀！你總算來了，你爺爺快要發火啦！”李秘書趕緊把人拉進來，把門帶上，去向老董事長交差。
“爺爺，抱歉，我遲到了。”在李秘書的指引下，年輕男子滑入董事長身旁的空位里，低聲道歉。
“你總算來了。”老董事長氣得瞪大眼。“讓這麼多人等你一個，不覺得慚愧嗎？既然都決定回來幫忙，做事就要機警一點，別以為我會給你特別待遇，那是不可能的！”
年輕男子呼了一口氣，識相地沒有回嘴。
但會議室內卻因為他的出現而起了些微騷動，紛紛議論起這陌生男子的身分。
老董事長教訓完了，轉頭面對員工們，又露出了招牌笑容。“抱歉，耽誤了一點時間，現在我來替大家介紹……”
用眼神示意年輕男子起身，老董事長才驕傲地宣佈道：“這位是范皓軍，我的孫子，日後請大家多多關照指教。”
原本的一片喧鬧戛然而止。
孫子？董事長有孫子？
而不同於其他人的驚訝，姚可寧的反應可說是驚嚇。
在公司的會議室里意外見到范皓軍已經快嚇死她了，更別說范皓軍還是董事長的孫子……
她不是在作夢吧？真有這麼巧？她和范皓軍這麼多年不見，第一次見面居然就是在他爺爺的公司里？
“喂，你怎麼啦？”陸怡潔用手肘頂了頂發愣的好友，然後曖昧笑道：“唉唷，我知道董事長的孫子很優，可是你沒必要看到發傻的地步吧？不過這樣也不錯啦，我寧可你去愛他，也不要愛吳俊賢。”
“你、你在說什麼啊！”太過驚愕與慌亂使然，姚可寧沒控制好自己的音量，因此她又急又慌的大嗓門就這樣傳遍整間會議室。
“你這麼大聲幹麼？”陸怡潔跟着傻眼。
大家都把目光看向姚可寧，她只好狼狽道歉。“抱歉、抱歉！”
她窘得想挖個地洞跳下去，永不見人算了！尤其是看見范皓軍認出自己的眼神，她的心更是跳得快要蹦出喉嚨了。
哇，她不要活了啦——
范皓軍眯起眼，直盯着那個不斷縮着肩膀想把自己藏起來的笨蛋，有點不敢置信，深怕是自己看錯了。
是姚可寧沒錯吧？
就算她一身OL打扮，與以往那個青澀的學生模樣有所差別，但她那張包子臉一點也沒變，只是上了點妝……
是她沒錯，只有她見了他會這麼慌亂。
不知為何，這一天始終有些低落的心情突然放晴了。
他略微挑眉，嘴角上揚，隔着會議桌笑看着久違的死對頭，像只好整以暇地逗弄着小老鼠的慵懶的貓。
終於，會議正式開始了，但有個人的心思全然不在公事上頭。
姚可寧根本沒注意聽會議內容。她根本不知道誰上台報告、到底說了什麼，一顆心亂糟糟，連腦袋都無法思考。忍了許久，她偷偷抬頭，朝范皓軍瞥去──
范皓軍自始至終都盯着她看。
見她有意無意地望向自己，他唇邊的笑意更深，還刻意朝她挑逗性地挑挑眉，見她飛快別開眼，他就笑得更開心。
老董事長不悅地瞪着他。“現在在開會。”
“噢，抱歉。”他露出無辜的表情，聳了聳肩，老人家根本拿他沒轍。
這場會議表面上看來一如往常，只有兩個人知道其中的暗潮洶湧……
心不在焉地開完會之後，姚可寧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就拉着陸怡潔往外走，把好友當成掩飾自己的遮蔽物，避開范皓軍的眼神。
一回到座位上，姚可寧整個人又癱軟了，臉色蒼白無血色，渾身虛軟地像一攤水。
陸怡潔察覺到她的不對勁，劈頭就問：“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她有氣無力地問。
“你跟我們小老闆啊，怎麼回事？”陸怡潔索性把椅子轉向面對她，顯然要不到答案就不罷休。
“哪有怎麼回事啊……”姚可寧吶吶地答。
“你不回答的話……”陸怡潔眯眼一笑，指着會議室的方向，威脅道：“我就去問他。”語畢，還真的起身。
“唉唷，好啦好啦，我說我說就是了。”她連忙拉住好友，因為她知道怡潔說到做到。
“我洗耳恭聽。”陸怡潔笑咪咪地蹺起腳來準備聽故事。
“其實……我跟他認識很久了，大概從包紙尿褲的時候開始吧……”想起過去的事，姚可寧的眼神逐漸蒙眬。
從幼稚園開始一路到高中的糾纏，其中的快樂和心酸，一點都沒有遺漏。她在說著往事的同時猛然驚覺，其實，范皓軍這個人從頭到尾不曾被她淡忘過，時間從來沒有模糊他在她心中的面容，她一直記得與他有關的任何事，他笑的方式、他曾說過的話、曾以什麼樣的目光與神情看着她、曾經對她的好與不好……
“媽啊，真是個超級大八卦。”陸怡潔聽得目瞪口呆。
姚可寧只能苦笑。“我也不是故意要瞞你……”
“沒關係啦！”她爽朗地拍拍姚可寧肩膀安慰道。“不過……現在也許是接續你們緣分的機會喔！分開了這麼多年又兜在一起，這應該是老天爺賜給你的禮物，讓他重新回到你面前，讓你們擁有重新再來的機會。”
“是這樣嗎？”她一臉茫然。“可是我有男朋友耶！”
“那個爛人……”說到就有氣。“不要理他了啦，我贊成你選小老闆，我舉雙手雙腳贊成！”
“真是謝謝你的支持。”姚可寧乾笑幾聲。
只是，都事過境遷這麼久了，她……還能做些什麼？還要做些什麼？重逢真的如怡潔所說，是老天爺賜給她的機會，抑或是要讓自己徹底明白一切都已經過去，錯過的就不可能再回頭了？
董事長辦公室里，老董事長坐在辦公桌后，范皓軍則坐在他對面，祖孫倆面對面，有點無言。
范皓軍還沉浸在與姚可寧重逢的極度喜悅當中，俊臉始終掛着心花怒放的微笑，顯然心情極好。
反觀老董事長就一臉憂愁了。
他閉上眼，語氣沉重。“我知道你不是心甘情願回來的，可是既然你都畢業了，也退伍了，不知道要做些什麼，就乾脆到公司來幫我。我年紀大了，再活也沒幾年了……”
其實這麼多年來，兒子和媳婦的動向，他僱用的徵信社會固定向他彙報，所以他一直都很清楚，只是一直拉不下臉主動求和，拖到老伴都過世了、最近自己的身體也出了點毛病，寂寞與健康才讓他下定決心要尋回親情。
只是，斷裂了這麼久的感情要怎麼接續？雖然孫子如願回到身邊、準備進入公司，祖孫倆也難免有些生疏，他相信這些只能靠時間來修補了。
老董事長重重嘆了一口氣。“唉……當年你爸媽的事，我不知道你會怎麼想，但是我已經後悔了，卻還是拉不下臉，是我的錯……”
眼看老人家這麼難過，范皓軍出言安慰。“爺爺你別想太多，我想爸爸和媽媽不會怪你的。至於公司……我沒接觸過，但我會努力適應，如果真的沒有辦法，我會再告訴你的。”
“唉……幸好還有你們啊，否則在這世上，我就是一個孤單老人了。”老董事長拭去眼角隱忍的淚。
“我們都會陪在你身邊。”血濃於水，畢竟是自己的爺爺，就算從沒相處過，范皓軍的心底終究還是有份親近的感覺。
老董事長平復了心情之後，便試探性地問道：“皓軍啊，現在有沒有女朋友？有的話，記得帶來給爺爺看看啊！”
“現在還沒有。”范皓軍如實回答。
“那爺爺給你介紹一個好了，長得漂亮，應該是你會喜歡的類型。”老董事長見孫子微笑不語，以為他不反對，便喜孜孜地續道：“是我一個老友的孫女，從小在國外長大，最近回來玩，我安排個時間介紹你們認識好了。”
“有機會的話。”看爺爺這麼熱心，他也不忍心掃興拒絕老人家。不過，比起國外回來的好友孫女，他更想了解另一個人。“爺爺，請問公司人事方面的事，誰比較清楚？”
“人事啊……可以去找王主任，所有公司人員都是經由她面試進來的。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只是想了解一些事情而已。”范皓軍起身。“爺爺，那我先去走走逛逛。”
“需不需要爺爺陪你？”老董事長說著就要起身。
“不用了。”他笑着婉拒。
“還是找個人陪你？”
“真的不用了。”
“那……好吧。”看孫子堅持，老董事長這才放人。
范皓軍按照爺爺的建議，先繞去人事部找王主任。
“啊，范、范先生。”王主任一見到他，連忙自座位起身。
“叫我皓軍就好。”他露出招牌萬人迷笑容，電得媽媽級的王主任心花朵朵開，臉上露出少女的嬌羞。“我想請問王主任幾個問題。”
“好，我一定知無不言。”
“我能看看公司員工的基本資料嗎？我想多了解大家，不知道方不方便？”范皓軍有禮地詢問。
“當然可以。”王主任連忙搬出幾本冊子，一打開，裏面全是貼上照片的員工資料。
“那麼……我坐在旁邊看可以嗎？”
“當然可以。這樣好了，我幫你把東西移到會議室吧。”
王主任十分熱心，把冊子搬到會議室，還差人泡了咖啡，讓范皓軍獨自一人悠閑地坐在裏面看資料。
不一會兒，范皓軍就找到他想看的那份資料了。
“姚可寧……”他看着資料上那張中規中矩的大頭照，眼中不自覺的顯露出柔情，喃喃念着她的名字，然後掀唇一笑，哼道：“看來我們的孽緣不淺啊！”
又見面了，姚恐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