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折 四
聽完之後,已是東方發白,溫惜花摸着下巴道:“那麼,你在胥老爺的發間究竟摸到了什麼?”
楚桐微笑道:“我什麼東西也沒有摸到。”
溫惜花反而若有所思,道:“真的什麼也沒有?”
楚桐道:“確實什麼也沒有。我只摸到,他的髮根是濕的。”
溫惜花的眼睛亮了,一拍腦袋,他大笑道:“我明白了,原來如此!”
楚桐也笑了,道:“鐘快腿身為大同最好的捕快,觀察力自然不會太弱,他注意到我那時神色不對,好奇之下也去伸手摸了一摸。”
溫惜花笑道:“他不似你我般出身,雖然摸到了,卻沒有想到。”見楚桐不搭話,他又道:“但是他心裏始終存着這個疑念,定然是有一次機緣巧合之下說給誰聽,哪知隔牆有耳,反而被真兇聽到,從此性命危矣。”
楚桐點頭道:“不錯,那兇手之所以不先殺他,就是怕會從我這邊泄漏。但又不知我究竟知道多少,背景如何,就先嚇了他一嚇。鐘快腿有一晚喝酒回來,差點被伏伺在旁的兇手所殺,回家之後他左思右想,雖然沒有猜到真相,卻已知道自己身處險地。”
溫惜花接道:“他一個小小捕快,武功不行,又有家累,此事因你而起,只好病急亂投醫,帶了老婆易容換姓上京找你。”他忽地笑出來:“讓他和他老婆去妓院藏身,這個主意一定是你出的,真真妙極。”
楚桐也忍不住笑道:“那時我也別無他法。他和我若在一處,我也護不住他。反而是兩處分開,兇手摸不清我的底細,既沒有把握一起幹掉我,也不會一時衝動幹掉鐘快腿。”
溫惜花嘆道:“說到這裏就是我的不對了,昨晚我驚走了那個夜行人,兇手知道你背後有人撐腰,狗急跳牆之下索性一狠心,乾脆先殺了他們夫婦滅口。接下來……”
楚桐輕笑道:“接下來,自然是要來殺我了。”
他笑的樣子很愜意、也十分享受,所以溫惜花的臉忽然就垮了下來,苦笑道:“糟糕。”
楚桐道:“什麼糟糕?”
溫惜花道:“糟糕的自然是我,我這次要大大的糟糕。”
楚桐目光閃動,笑道:“要被人殺的又不是你,你糟糕什麼?”
溫惜花拉長了臉道:“你想,我既然是你的朋友;還打算要一直跟着你;又說了已經攙和就不罷手--那現在你命懸危卵,這個保鏢自然捨我其誰?”
楚桐扳起面孔,道:“你可以不當,反正我攔不住你。”
溫惜花笑道:“莫要說些連自己也不信的話,我看你好像很開心。”
楚桐真的乾乾脆脆笑起來,道:“我確實開心。你溫公子是什麼樣的人,我雖不是漂亮女人,卻能有你這樣的人來當保鏢任我差使,江湖上,這樣的人能有幾個?”
他這樣笑起來,一下子顯得年輕了很多,神情里有種難以言喻的清爽和乾淨,黑色的眼睛也去了沉冷之意,透出些許溫柔天真來。
溫惜花一時之間竟然有些心悸,他忽然道:“小白,你實在比起從前開心了許多。這一個晚上,我看見你笑的次數比過去這些年加起來還要多三倍;”頓了下,溫惜花微笑着看他,又道:“你以前就該多笑一笑,你笑起來其實很好看。”
他這樣說,楚桐卻沉下了表情,低眼半晌,才道:“人生有得有失,我雖然沒了武功,至少現在可以想笑就笑,無須顧忌。”
溫惜花道:“說到想笑就笑,我想起來一個人。”
楚桐道:“莫非是那‘葫中有乾坤、肚裏藏日月’的大笑和尚?”
溫惜花點頭,笑道:“不錯,到京城已近十天,我還沒有去天龍寺找過大笑,也不知他沒了葫蘆,現在都用什麼裝酒。”
楚桐推開了窗,外面已是東方發白,他悠悠的道:“今天天氣很好。”
溫惜花眼睛一亮道:“你願意陪我去?”
楚桐嘆道:“溫公子,我的命現在在你手裏,你要去哪裏,我怎麼敢不願意?”
京城裏,什麼地方都可以花錢。可所有這些地方,只有一處,無論你手裏有一文還是萬金,都會一視同仁。這就是天龍寺:天底下大約還沒有一家寺廟,會嫌棄香火錢。天龍寺乃是百年古寺,建在雲華山頂,託了京城的地勢之便,中香火四時不斷,拜山的善男信女向來絡繹不絕,一路上小攤小販的叫賣也不絕於耳。
山道只走了一半,溫惜花就帶着楚桐改走小路,他看楚桐回頭望了望,忍不住笑道:“我還怕你嫌吵,帶你走這條後山小道,若你想走前面,我們就再回去。”
楚桐搖頭道:“不是。”
溫惜花道:“那你是看見了什麼?”
楚桐點頭,微微一笑道:“若我沒有看錯,剛剛的,似乎是一個熟人。”
溫惜花奇道:“舊相識?是誰?”
楚桐又一搖頭,道:“一面之緣的人。我看見了胥家的一個丫鬟--就是發現胥老爺屍體的那一個。”
溫惜花眼睛一轉,笑道:“如此說來,主角到場,好戲也要開鑼了。”
楚桐望着兩邊的翠柏,悠然道:“你錯了。戲肉早已演完,如今你我,不過是在看人收場而已。”
溫惜花也笑道:“無妨。遲到總比不到好,不是嗎?”
楚桐嘆了口氣,道:“我只希望這個收場不要來得太快,否則就會讓看戲的人失望了。”
--兵器譜第九
--紅寶葫蘆
--天龍寺掛單和尚大笑。原名為羅天鵬,為一湘西山賊,多年間屢傷人命。后經天龍寺高僧明持三擒三縱,大徹大悟,放下屠刀。落髮后拜明持為師,因個性耿直豪爽,不拘小節,故明持准其不必戒酒。本用鬼頭大刀,后自創醉拳,自成一家。大笑和尚好酒但不敢喝醉,好賭但不涉金錢,好義而公允,武林人皆尊之敬之。
--註:大笑時常遠遊,一年中在天龍寺不過三五月。
大笑和尚既然自稱大笑,臉上當然是笑着的。
他身高甚偉,走起路來把一襲僧衣甩的颯颯作響,笑起來比天龍寺那口純銅大鐘聲音還大。大笑一邊笑着,三步並作兩步來到他們近前,伸手就要去扯溫惜花的領子,嘴裏卻怒喝道:“好啊,溫惜花,你把我的葫蘆藏哪裏去了,快快還來!”
溫惜花反應奇快,用小擒拿手一卸一帶,脫出三步,站定之後笑嘻嘻的道:“和尚好沒信用,葫蘆既然輸了我,就是我的了。我要拿它去賣、去送、去墊磚腳,你也沒法管。”
大笑和尚一時語塞,急得直抓自己的光頭,苦着臉道:“溫公子惜花大爺,算我求你,沒了那把葫蘆,我連酒也喝不好,飯也吃不下,你就把它還我吧。”
溫惜花只得道:“和尚,不是我不肯還你,可我上上個月已經把你的葫蘆押給雷婆婆了,哪裏還得了你。”
大笑和尚道:“雷婆婆?莫非是河北雷家的那個老太婆?”
溫惜花笑道:“除了她還有誰?葫蘆是你的,自己去要,我是怕了她那把十字龍頭拐啦。”
大笑和尚臉色更難看,笑也笑不出來了,哭喪着臉道:“那個老太婆手底下是出了名的‘有進無出’,你把葫蘆押給了她,我哪裏還要得回來!”
楚桐在旁邊突然一笑,道:“你莫要聽他騙你,他能押得出去,自然也能贖得回來。”
大笑和尚這才注意到他,先是一驚,而後一愣,最後回頭看着溫惜花,道:“和尚今天一滴酒也沒有喝,怎麼會眼花了呢?”
溫惜花先是對楚桐苦笑道:“算我求求你,這和尚最聽不得人害我,你就不要再添亂了。”又轉向死死盯着楚桐的大笑和尚道:“和尚沒有醉,也沒有眼花,只是什麼也莫要來問我,你去問他。”
楚桐拱手道:“在下楚桐,見過大師。”
大笑和尚糊里胡塗的還了禮,問道:“楚公子乎?沈公子乎?”
楚桐微微一笑道:“有什麼關係。叫什麼,還是那個人;是不是那個葫蘆,不一樣可以裝酒?”
大笑和尚一震,然後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道:“是極是極,若用不慣,多用用自然會慣,酒是一樣的,葫蘆又有什麼關係;人是一樣的,名又有什麼關係!”說完,他就放聲大笑起來。
溫惜花也在微笑。
大笑這麼在乎的,當然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裝酒葫蘆;讓他念念不忘的,是葫蘆上掛的天下第六。這一次,他能想通,能放得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正在這樣想,目光轉到楚桐那一邊,見他彷佛若有所思,感覺溫惜花的視線,輕輕頜了下首,眼睛裏含着一絲笑意。
趁着大笑和尚去給他們安排素齋,溫惜花問楚桐道:“小白,你剛剛在想什麼?”
楚桐道:“我在想大笑說的話。”
果然如此,溫惜花輕輕笑道:“你明白了么?”
楚桐也笑了,道:“人是一樣的,名又有什麼關係?沈白聿有什麼好,君奕非又有什麼不好?這樣的道理,我居然一直不明白。”
溫惜花道:“之後你打算怎樣?”
楚桐嘆了口氣,道:“若能平安解決這次的事情,我想回問劍山莊一趟,你也好久沒有喝過沈家家傳的梨花酒了吧?”
溫惜花笑道:“你這樣說,莫非是邀我一起去?”
楚桐看他道:“你不去?”
溫惜花嘻嘻一笑,道:“我自然是要去的,有好酒,有美人,又有一張舒服的床的地方,你就是拿繩子拉我,我也不會走。”
用完齋飯,大笑就纏着楚桐要下棋。沈家的傳人不止要學武,琴棋書畫都需得會上兩招,沈白聿的棋力在江湖上也向為人所道。楚桐皺了皺眉,朝溫惜花使個顏色,溫惜花一點頭,上去攔住大笑道:“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和尚是個臭棋簍,還是將就跟我下吧。小白從沒來過天龍寺,也該讓他去四處看看。”
大笑眼看溫惜花攔在門前,楚桐一下子就沒了蹤影,忍不住摸着腦袋埋怨道:“和尚跟你也下過百盤也不止,如今來個高手,正好叫指點指點,居然讓他走了。”
溫惜花笑着去擺棋盤,道:“走也走了,還看什麼,到底要不要我陪你下?”
大笑無奈坐下,道:“當然要下。你壞了我的好事,這次中盤就讓你投子認輸。”
溫惜花放下一子,道:“你跟我是輸多贏少,還是自己小心吧。”
天龍寺佔地極廣,他們又是從後山小門進的地方,楚桐繞了半天也沒找對地方,終於只得拉住一個小沙彌,由他指點着到了大殿。正殿中央香火繚繞,人來人往,黑壓壓跪了一大片都是來上香的人。楚桐遠遠的站着看了一會兒,就轉到了偏殿。
才進沒兩步,他就已看見了胥老爺的一家子。
胥夫人站在一位老僧旁邊聽他講經,一邊聽一邊抹眼淚,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家人丫鬟站了一排,約有二十來口。
胥子常先發現了楚桐,他一愣,馬上又扯了扯母親的衣袖。
楚桐心下暗笑,他只是個七品小官,胥家財大勢大,向來結交的都是當朝權貴。如今他又已不是大同縣令,怕沒多的殷勤招待。胥夫人果然一改那日新喪時的熱絡,連嘴都懶得張,只是遠遠的朝他點了點頭。楚桐也不動氣,走上前去道:“胥夫人,胥公子,今日可是來給胥老爺做法事?”
話音剛落,胥夫人的眼眶又已紅了,胥子常一拱手道:“楚大人,勞您費心記掛,因家父死的凄涼,家母執意要到天龍寺來做場大法事超度,這已經是第十天了。”
楚桐轉向胥夫人道:“夫人請節哀順便,多多保重。如今逝者入土為安,兇手又已伏法,想必胥老爺的在天之靈也能安息了。”
胥夫人聽的連連點頭,容色和緩了不少。心想這楚縣令說話得體,人又生的清俊,讓人不由得生出幾分好感,加之他在任時也算對胥家多方照顧,就露出了一絲笑容道:“多謝楚大人,這邊法事將畢。楚大人若不嫌棄,外宅就在山下,請到寒舍小坐片刻如何?”
她這話原只是客氣,誰知楚桐果真道:“既然胥夫人這樣說,那楚桐就叨擾了。”
胥夫人一時語塞,幸好旁邊的胥子常順口接上,道:“這就太好了。我與楚大人年紀相若,也可趁機多親近親近,來,這邊請。”上前親親熱熱的拉了楚桐就往門口先走,胥子常這一拉走的倉促,連跟溫惜花說一聲的機會也沒有,楚桐笑面以對,心下不免微微一凜。
胥家的宅子是胥老爺到京城辦事宴客常住的處所,雖佔地不大,卻佈置的十分精巧,院落園林小巧雅緻。胥夫人看兒子與楚桐談興正濃,便找了個理由讓胡氏攙她回房先走了。胥子常看母親走了,就提議不如移往偏廳,也少些拘束。
才在偏廳落座,胥子常交代完不許閑雜人等過來打擾,抬起茶碗一看,對一旁伺候的丫鬟皺眉道:“這茶涼了,也不知道換一換。”
那丫鬟奇道:“這茶泡了沒半個時辰,怎會……”
胥子常喝道:“叫你去換還不快去,啰啰嗦嗦幹什麼?這茶也太次,去,給楚兄換我屋裏收着的老君眉。”
丫鬟只得應聲而去,胥子常笑道:“這些丫頭平時懶慣了,也不懂伺候客人,讓楚兄見笑了。”
楚桐瞧着那丫鬟的背影微微一笑,道:“胥兄,剛剛那位頗為眼熟,莫非是當日我問過的丫鬟蘭兒?”
胥子常笑道:“楚兄好記性。不錯,她原是我母親的貼身侍女,後來我妻子過門,母親疼惜她身子弱,就把這丫鬟給了她。”
說話間,茶已上來了,捧茶的人竟然是胥子常的妻子胡氏。
胥子常皺眉道:“怎麼是你,蘭兒呢?”
胡氏體態嬴弱,生的雖不艷麗,神情卻楚楚動人,她見丈夫責難,低下了頭輕聲道:“娘說要蘭兒去給她捶捶腿,我順手就接過來了。”
她的語氣又軟又溫柔,似有一股化不開的輕愁,叫人不由得興起不忍。胥子常見狀,只得放柔了聲音道:“你身體不好就不要做這些下人做的活兒,下次別逞強了,家裏傭人多的是,還少你一個嗎?”
胡氏見他容色轉霽,也就淺淺一笑,眉眼間是說不盡的溫婉秀麗,聲音也抬高了些,放下盤子把茶往桌上擺,道:“沒事的,哪兒那麼嬌貴呢。只怕怠慢了楚大人就不好了。”
楚桐亦是淺淺一笑,伸手去接那茶碗,口中道:“有勞少夫人了。”
見他雙手來拿,胡氏的縴手不知怎地顫了一顫,楚桐手上立刻快了一分,接住了茶碗不落,只有幾滴水灑落了到他手上。胡氏輕呼一聲,連忙拿出手絹要擦,嘴裏不住的道歉。
楚桐只手拿着茶碗,笑道:“不必了,晾一晾就干,少夫人不必介懷。”
胡氏呆了片刻,臉色蒼白,過了會兒,又強笑道:“這茶灑了許多出來,不如我拿下去給大人重換過?”
楚桐道:“無妨,再加水就行了,換來換去也打擾了我和胥兄談笑的興緻。
胥子常一直沉着臉,聽他這麼一說,從旁笑道:“還是楚兄爽快,阿靜,你先就下去吧。”
胡靜一張俏臉血色全無,本待再說,胥子常冷哼一聲,她只得勉強露出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相公、楚大人,妾身告退。楚大人……還請多多保重。”
胥子常眼中精光大盛,又笑道:“女人就愛婆婆媽媽,楚兄可曾燙傷?”
楚桐嘴角揚起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抬起茶碗道:“胥兄這說的,尊夫人細心體貼,又多為胥兄着想,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胥子常笑容更深,道:“承楚兄謬讚了,來來,嘗嘗我重金購來的老君眉味道如何。”
楚桐眼睛一低,落在瓷白的茶碗上,微笑道:“重金購來?那我可真要好好嘗嘗。”
他才將茶碗湊至嘴邊,只聽有人斷喝一聲:“喝不得!”一隻手已斜插出來,將茶碗打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