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折 二
聽雨榭偶爾也會有名副其實的時候,比如說,下雨的時候。
蘇綵衣趴在床頭,看着雨簾淅淅瀝瀝掛在窗外,赤裸的肩頭因為拂過的輕風寒戰了一下。但是她既懶得動,也根本不想把被子拉一拉。
她不動,她身邊的人卻動了,一隻很白很貴氣的手伸過來,用被子一角覆上她的背,然後極其溫柔的將她長長的黑髮理到一邊。蘇綵衣輕輕嘆了口氣,道:“你知不知道每次你這樣偶爾對我好,我心裏就會特別的難過。”
同樣赤裸着躺在她身邊的男人笑了,酒窩深深的,像個大孩子,道:“我知道你為什麼難過。”
蘇綵衣轉頭看他,問道:“你真的知道?你知道什麼?”
方勻禎閉上眼,彷佛自語,又像是回答:“你知不知道我每次這樣偶爾說了幾句真心話,我心裏就會特別的愧疚。”
蘇綵衣笑了:“風流小劍方公子,也會說真心話?”
方勻禎沒有睜眼,只是道:“其實我常常都在說真心話,只是別人不願意相信罷了。一個人做了浪子,就變得沒有人相信了,比如說我,比如說溫惜花。”
蘇綵衣臉色變了一變,強笑道:“是嗎?”
方勻禎這才看她,微笑道:“你一定在怪我,為什麼要特意提起溫惜花,我那麼說,只因為我知道你其實一直都在想他。”
蘇綵衣笑不出來了,扭頭道:“溫惜花是我的朋友,我擔心他的安危。”
方勻禎道:“你根本不必擔心,因為他是天下第一的溫公子。你可知道,天下第一究竟代表什麼?”
蘇綵衣道:“難道不是武功第一?”
方勻禎笑道:“溫惜花的武功自然是極好的,但是他能作天下第一不是憑的武功,而是因為他是天下第一難殺的聰明人。”
蘇綵衣皺眉道:“我不懂。”
方勻禎道:“你可知道,天下第一這四個字有多麼危險。一個人被叫做天下第一,自然多了很多的麻煩、很多的仇家、很多送命的機會。但是,若天下第一的頭目一天到晚換來換去,兵器譜還有什麼臉面可立足江湖。所以即使我武功比溫惜花高出十倍,他也依然會是天下第一,我也依然只能做天下第二。現在你懂了嗎?”
蘇綵衣道:“我懂了。”嘆了口氣,她又道:“你確實是溫惜花的朋友,你不但很了解他,還很信任他。”
方勻禎深深的看着她,道:“我只是信任他,未必很了解他。你該明白,不管做了什麼、不管看起來有多接近,一個人想要真正的了解另外一個人的心,有多麼的難。”
他看着她的眼神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痛楚,這使得他的娃娃臉嚴峻了許多。蘇綵衣被他看着,忽然覺得自己心裏也多了一種說不出來的痛楚。
她卻一點也不敢問,他這樣的痛究竟是為了誰,自己這樣的痛又是為了誰。蘇綵衣低下頭,故作輕鬆的道:“至少你能看得出來他真的不開心,我卻不能。”
方勻禎臉上極快的掠過一絲失望,很快又消失了,收回眼光,他道:“因為我和他是一種人。在和自己相似的人面前,想要掩飾自己,總不會太簡單。”
蘇綵衣道:“你們是哪種人?”
方勻禎笑了,笑得十分落寞,道:“一種只能和自己交朋友的人。”
蘇綵衣道:“為什麼?”
方勻禎道:“我們這種人總是有太多的麻煩、太多的危險,所以不能有家,更不能牽累有家室的朋友。”
蘇綵衣目光閃動,道:“所以沈白聿一結婚,溫惜花就不再和他有交情?”
方勻禎沒有回答。
蘇綵衣想了想,笑了:“可惜了沈白聿那位叫做明月的未婚妻,溫公子還沒見過她幾次,就沒法再見了。”
方勻禎道:“你真的以為溫惜花喜歡‘明月’?”
蘇綵衣奇道:“難道不是?”
方勻禎輕輕搖頭,道:“你錯了。溫惜花喜歡的不是明月或者叫做明月的女人,他真正喜歡的,是可以看見,卻怎麼也沒有辦法捕捉的東西。”
可以看見,卻怎麼也沒有辦法捕捉的東西--這豈非是世人最大的苦痛源頭?溫惜花這樣的聰明人,怎會不明白這其中的痛苦,又怎會執迷於這樣的假象?
蘇綵衣沉默了許久,才幽幽道:“我知道你說這話是特意給我聽的,我也知道溫惜花根本不喜歡我,但是我……”
方勻禎嘆氣道:“莫要告訴我說你喜歡溫惜花,因為我根本不信。”
蘇綵衣瞪大了眼,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方勻禎面不改色,微笑道:“其實你真正喜歡的,並不是溫惜花。你只是被他拒絕了,傷了面子,不甘心而已。”
蘇綵衣冷冷的笑道:“方公子,莫要以為我肯讓你上我的床,就等於願意聽你胡說八道。”
即使是冷笑時,蘇綵衣也可以讓人覺得很美、很嫵媚,可方勻禎知道,她在心裏只怕已經把自己砍做了十七八截。
嘿嘿一笑,他開始穿衣,道:“如果我說錯,你又何必生氣?”蘇綵衣眼神一凜,劈手就是一招三陰絕戶手,方勻禎反肘一擊消了去勢,趁亂在那隻潔白如玉的手背上親了親,大笑着翻出了窗戶。
蘇綵衣咬着牙,聽着方勻禎的笑聲遠去,恨聲道:“死人,只有穿衣服脫衣服快,也不知道平時練了多少次……”說到這裏,似乎是想到什麼,她俏臉一紅,又撲哧笑了出來。
笑聲未落,她卻已經幽幽的、長長的,嘆了口氣。
方勻禎也在嘆氣。才出小樓沒多遠,他就已經笑不出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剛剛為什麼要故意激怒蘇綵衣。很多事情,你可以想,但是不能說。糟糕的是他還不能離開這裏,因為溫惜花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回來取東西。吸一口氣,方勻禎苦笑道:“溫惜花啊溫惜花,不管你在哪裏,我只求你不要太晚想起這裏還有個受苦受難的朋友,睡在樹上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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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惜花當然不知道方勻禎被趕了出來,他一向都知道那兩人的關係,所以他也很自然而然的覺得,方勻禎現在一定在蘇綵衣又軟又暖和的床上,舒舒服服的喝着酒,等着他。
而且,現在就算回去,他們也未必能認得出他來,溫惜花微笑着想。
他現在的模樣,只怕連親娘老子也認不出來。
“小虎,這盆洗腳水去送給後院的琥珀姑娘,要快,慢了姑娘要罵的。”
“哎。”應了一聲,我們的溫公子很順從的抬起了那盆洗腳水,朝後院走去,臉上掛着一個傻獃獃的笑臉。
發話的是一位媽媽,朝着他的背影搖了搖頭:“瞧他長得挺俊,就是人傻傻愣愣,穿的又邋遢,站沒個站相,可惜了一副好樣貌。”
旁邊另一個就笑着接口:“張媽媽就是心腸好,你想想,他要不是這副傻不溜秋的樣兒,孟總管怎麼敢把他找進來,咱們迭翠坊是什麼地方,出了事可不是好鬧的!”
“也是,還是你想的周到。”
方勻禎和蘇綵衣再怎麼樣,也不會想到他們念念不忘的溫惜花溫公子就在一條街面上。距離蘇綵衣的小樓只有兩座牆、一個池子、穿過池塘的走廊、和一座院落那麼近的地方,而且居然做了迭翠坊的打雜。
--連溫惜花自己也沒有想到。
那天在蘇綵衣的樓上,遠遠的隔着樹枝,他望見了一個人。因為看見了這個人,他立刻就找借口溜了出來,一直把人跟到了迭翠坊的側門。
門口守着好幾個人,要進去不難,要不驚動別人就不簡單了。其實光憑溫惜花這個名號,他也可以大搖大擺的以客人的身份跑到迭翠坊,只是想要找到這個人,他也許得在這裏泡上一個月。
他在找的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貌不出眾的丫鬟。迭翠坊里,這樣的女人何止百個,有一些,溫公子想看也看不到。
所以他成了鄉下來城裏找零工的小虎。
溫惜花對自己的裝扮很滿意--他沒有易容,卻沒有人多注意他一眼--在這樣倚紅偎綠的場所,誰會注意一個衣服灰白、頭髮參差、形容邋遢、臉上好像一年到頭都掛着個傻笑的窮小廝?哪怕,他長得真的很英俊。
在這個地方,人的相貌是用錢和權裱出來的。
迭翠坊的紅牌姑娘的名字依照珍奇而取,比如說水晶、琥珀、玳瑁、珍珠、翡翠、瑪瑙……她們每個人佔一個獨立的小院落,院落周圍自然還有別的女子。溫惜花這個小廝,就是琥珀這個院裏新招的。
琥珀的院子,距離聽雨榭的側門最近。
那女子一定會再走那條路,在這裏守株待兔是最省力、最不引人注目的法子。溫惜花端着水,快要到琥珀小樓下面交給琥珀貼身丫鬟夏荷的時候,突然瞥見了一個身影。
他眼睛一動,正要去追,忽然聽旁邊一個女子啐了一口:“喂,你,發的什麼呆?”
溫惜花轉過頭,說話的人是夏荷。她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青春甜美的臉上卻已經有了風塵女子的世故;圓圓亮亮的眼睛裏,寫滿了算計和精明。
溫惜花在心裏輕輕嘆了一聲,將水遞過去,微笑道:“勞姑娘久候了。”
夏荷的臉紅了一紅,溫惜花又朝她笑了一笑,柔聲道:“夏荷姑娘,我跟你打聽個人好嗎?”
被他笑的暈乎乎的,小姑娘咬着下唇紅着臉點了點頭,聲音忽然變得又軟又甜,已經沒有了剛才的那種鄙夷:“你問吧?”
所以說,一個人長得好,確實是佔便宜的。
溫惜花道:“剛剛過去的那位大嬸看起來好像我的一位遠房表親,請問她是否金陵人氏?”
夏荷搖搖頭道:“不是的,朱嫂從梅川過來的。她來了剛不久,說是新寡到京城投親戚,結果沒找到人,帶着個生病的老娘,沒奈何只好進我們這裏做了幫傭。話不多但是做事勤快,和她娘一起住在西邊第三進房。”
這也是所謂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想想該知道的都知道了,溫惜花笑道:“那就不是了,夏荷姑娘,多謝,我這就下去了。”
夏荷急忙道:“等等,你叫什麼名字?”
一下子又恢復了那種傻獃獃的神氣,溫惜花搔着頭笑道:“我叫小虎。姑娘還有什麼吩咐?”
迷茫、不解還有失落依次從夏荷眼裏流過,她呆了片刻,才低着頭輕輕道:“沒事了,你下去吧。”
如果有人問溫惜花,迭翠坊什麼時候是最安靜的,他肯定會說,就是現在。
現在,是說的日頭剛出、不到高照的時候。這個時候,不但尋歡的人沒有起,連下面的僕役也都是懶懶的。一夜春宵,煞是累人。
但是溫惜花不但不覺得累,還很是悠閑的躺在一棵樹上,聚精會神的等着。
睡在樹上,自然不會太舒服,所以我們的溫公子就在心裏偷偷嘆了口氣,羨慕起美人在抱、芙蓉帳暖的方勻禎來。--如果他知道現在方勻禎發生了什麼,肯定再也羨慕不起來。可惜他不知道,而且這個時候,他等的人已經來了。
朱嫂從自己屋裏出來,手裏拿了一個藍色的包裹,站在門口朝裏間喚了一句:“娘,那我就出去了,葯給你煎好在桌上,記得吃。”
屋子裏傳出幾聲蒼老的咳嗽,一個年老的聲音顫巍巍的道:“自己多小心。”
“哎。”閉了門,朱嫂就沿着溫惜花的方向走過來。
溫惜花眼睛一轉,身形微動,從棲身的樹上飛身出去,腳尖在牆上一點,離開了迭翠坊。
溫惜花再看見朱嫂的時候,已經變回了風度翩翩、英俊瀟洒的溫公子。朱嫂非要走迭翠坊和聽雨榭之間的小巷,無非是想不動聲色的穿過這條巷子到街上。
一個人在安靜無人的早晨,警覺心自然會比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敏銳許多。
他沒有料錯。
朱嫂掠過站在豆漿攤子的他身邊,連看也沒看一眼。她年紀三十不到,生得很端正,低着頭的樣子有一種良家女子才有的安詳,是那種滿大街走得都是,根本不會引人注意的女人。
溫惜花很熟悉京城,所以他並沒有跟在朱嫂身後,只是大約的判斷她去的方向,然後抄小路趕在前頭。
她走的路越來越偏僻,溫惜花微微皺起了眉。朱嫂去的方向,竟然是京城裏品位較低的小官府第聚集的小南門。來到一所不大的院落,她轉了個彎,到了後門。輕叩了門幾下,就有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家人來應門。
“朱嫂,今天來得真早啊。”
朱嫂笑道:“已經不早了,孟管家您怕更早吧?這是今天織好的布。”
孟管家接過包裹,遞出半錠銀子,道:“有勞你了,你織的又快又好,上次蚨臨庄的老闆還跟我說想多要兩匹呢!”
朱嫂道:“我會看看能多做就多做點兒。多虧了孟管家你,我一個寡婦,不好拋頭露面,你又是給我找布莊又是幫我送貨的,才湊得下我娘的葯錢。”
孟管家嘆道:“你娘的病還是不好?唉,你真是個孝女,辛苦你了。”
朱嫂道:“承您的福,上次大夫給看,說是能熬過這個冬天就沒事。院裏還有活兒,那我就隔天再來了。”
孟管家點頭道:“也是,你早些回去吧。”
後門閉上了,朱嫂揣了銀子沿着原路回去,在暗處的溫惜花卻沒有跟上。
他想了想,繞到了宅子的前門。
前門正好有兩個文士在談話,旁邊一匹棗紅馬安靜的遮住了他們大半身影。再過去,是很普通的朱漆大門,門上兩個大字“楚府”,再平凡不過。
溫惜花正在心裏打鼓,兩人已經拱手做別,其中一人上了馬,另一人搖手示意,見已經越去越遠,就逕自轉身回府。
晨光微曦,那人穿了一件淡青的衫子,身形瘦削,容顏清秀。似乎大病初癒,臉色白皙,一雙眼睛又黑又亮。
一見到這個人,溫惜花整個人都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