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我到底該怎麼做?”

今年的冬天來得晚。已經十二月了,一點寒意也沒有。

“漫努……”殷然璽想扳正我的身子,要我仔細聽他說話。但手才輕輕觸及我的肩膀,便又悄悄收回。“你告訴我……”

我看着操場上走動的學生,“我們下一堂是軍訓課,不能遲到。”

剛才拿着課本、前往對面大樓的軍訓教室時,殷然璽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拉着我來這跑道外圍的大樹蔭下。還好當時周邊沒有認識的人在,否則不曉得會鬧出什麼傳聞。

而他,第一句話就問我他該怎麼做……什麼意思呢?在他回答方真綺他並不喜歡我,在他說明了他就是送我鑰匙的那個人……他做得已經夠多了,他還想怎麼做?

“我是不是哪裏做錯了?”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不像是在問我,比較像是在自言自語。當我偷偷轉過眼,仰頭想看他現在的表情時,他突然傷感地瞅着我眸子道:“只因為我曾經和方真綺在一起過?”

我被他依然俊帥、卻無盡滄桑的面容嚇了一跳。急急別過臉,“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堅持愛是單純而唯一的。你不容許對方在愛上你之前愛過別人。”他逼近我,呼在我頰邊的氣息是馨香的,是惑人的。

我將書本緊緊抱在胸前,好像這樣就能好好保護自己。“我才不敢這樣奢求。即使我想,我也沒有這種能耐。而且你不也說過,我已經喜歡過別人,我自己的感情也不單純了。”

“那又是為什麼?”他失控地搖着我的肩膀。未經收斂的力氣,鉗得我好痛。

在晃動的視線中,他的身影變得模糊。他到底想幹什麼?經常說一些讓人莫名其妙卻又無比悸動的話題。而當人對他動心了之後,他又否絕了先前所做的一切。他到底想做什麼?我和他之間再平凡也不過了不是嗎?在課堂上是師生,在住處是鄰居。他又何必如此在意我的感情觀呢?

我兩手臂同時屈起,掙開他的鉗制。“你為什麼要問為什麼?你又憑什麼問?”

他靜默了兩秒,背過身。“你明白我為什麼問,你明白的!”望着他的背影,他好像在壓抑些許怒氣。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他在難過什麼、在氣什麼?該生氣的人應該是我,是我被他耍得團團轉!

他微側過頭,“你喜歡那把鑰匙,但是你不希望送你鑰匙的人是我?”

“這有什麼差別?”我聳聳肩,故作不解地問。

事實上,我喜歡那把鑰匙,我也希望送我鑰匙的人是他。但這有何差別?我和他之間一點變化也沒有;我們依舊處在各自的世界,沒有交集。

“你認真一點好不好?你都用這種態度折磨人?”他握緊了拳頭,一把往巨大的樹榦擊去。霎時,一陣樹雨自我們上方飄下。

這樣的景緻、這樣的對話讓我覺得不真實。如果我們不是在作夢,那就是在演戲吧?!

我反駁他,“而你是用什麼態度在折磨人?當著全班的面羞辱我?”

他迅速轉身看着我,“原來是我的表達方式錯誤?”

“有錯嗎?你不是收到了你想要的效果了?”我低下頭,看到他手背上有傷痕。

他又握緊了拳,自齒縫間迸出:“你以為我想要什麼效果?”

上課鐘響起。我聆聽着鐘聲,像猜謎似的,猜着他臉上怒氣的由來。我誤會他了嗎?誤會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取笑我。可是,他回答方真綺的那兩個字--不是--總不會是假的吧!他何必對方真綺說謊?

從樹縫間,我看到對面大樓的軍訓教室窗戶已開啟,“我要去上課了。”

我起了一步,殷然璽又自顧自的說道:“你以為我想要什麼效果?你說我在課堂上說的那些話是羞辱你。那麼倘若那晚是我親自將鑰匙送給你,倘若我在方真綺問我是不是喜歡你的時候,我回答是呢?結果會不會不一樣?會不會是我真正所想要的結果?”

真正想要的結果?

依現在的情勢,我怪他不尊重我。倘若真如他所說的那樣,我又會因感動而忘情地奔向他的懷裏,或者還是會任性地找出怪罪他的理由?

“我討厭人家評論我的名字……”我找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講。

他卻輕哼一聲,諷刺我道:“你討厭的東西實在很多。”

“沒錯。”而他這句話,激起了我的怒意。“而在我討厭的東西當中,我……我最--”

他沒讓我把話說完,“不論我怎麼做,你都能找出理由說我錯在哪裏。”

“沒錯……因為我,我最……我最討厭你!”我一氣之下又將課本扔向他,大吼道:“我討厭你!”

我討厭他!我討厭他!在接下來的一堂課里,我在心裏不斷重複這句話。

即使喜歡,也會因為說了一百次的討厭,而變得討厭他吧?!

我是這樣以為的。

“人為什麼會變心?”姜美禎在教官走出教室后,就大聲地向我問道。“這問題好吧?!待會就拿這問題問教官。”

如果姜美禎上其他課也能這麼認真、好問,她就不用老是把期中考的成績單寄到我那裏,然後騙她父母--學校一向不通知家長學生的學期成績。

“因為人是有感情的動物。”我在她放電的目光之下,不得不找個答案回答她。

因為人是有感情的動物,在人世間這麼一路走下來,不斷的與人相遇、分離,不斷的經歷有情、無情,不斷的動心、變心!

“好答案哪--”姜美禎似懂非懂,讚賞的看着我。

我捂住她的眼睛,“不要對我拋媚眼!”

她抓下我的手,“漫努,我現在覺得殷然璽說得好准!你覺不覺得,你對感情的看法經常出乎別人的意料。難怪他會把你的名字改為愛奴--”

我心慌的抽回手,反問她:“變心等不等於花心?”

姜美禎皺着眉,努力分析變心與花心有何不同。當她手指一彈,有了答案時,她身後的龔信文突然拉拉她的頭髮,她立刻綻放美麗的笑容回頭應他。

我手扶着額頭,在紙上寫了變心與花心四個字。

我是不是變心了?前幾天章翰郎提出想和我在一起的暗示時,我竟能毫不猶疑即刻拒絕他。我是不是不再喜歡他,轉而喜歡殷然璽?為何有此轉變?是因為章翰郎有了女友,還是因為殷然璽的吸引力強過他?我這樣的轉變應該嗎?我算是花心嗎?

而殷然璽……是不是也變心了呢?他的心,由方真綺的一方轉向我這方。如果真是這樣,我該向他表白我的真實心意嗎?

人的一生,得受幾次情苦才足夠?

“你聖誕節要怎麼過?”姜美禎轉過頭來,就朝我耳邊嚷。害我耳朵被刺得嗡嗡叫。

“還那麼久以後的事,你現在就在緊張?”我拿着筆在紙上亂畫。

我討厭聖誕節……唉!我討厭的事還真的很多。

姜美禎雙手合抱在胸前,“哪算久,聖誕節是年底的大事-!”

“我要過行憲紀念日不行呀?”

“隨便你啦!”她說著說著,突然湊近我耳邊,小小聲地說:“你相信剛才教官說的嗎?”

“說什麼?”剛才上課我並沒有很專心的聽教官講些什麼。

“那個啊!”她搶了我的筆跟紙,在紙上畫了兩個雙唇相接的側臉,上方則寫着KISS!

我回想剛才上課的情形。這個外語科的教官是學校里最受歡迎的教官,因為他上課總是有的沒有的亂聊,在考試前再畫出考試重點。剛才他好像談了些男女之間的什麼事,連帶地講到了接吻的法則。

我指着紙上的人物,“這樣又怎樣?”

她有點羞赧的望望四周,“哎呀!教官不是說接吻時,男生輕吮女生的下唇,女生則含着男生的上唇--你相信嗎?”

“你相信嗎?”我反問她。我聽得出她想說的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而是另有事情想向我報告。

“我才不信咧!”她舞動修長的睫毛。先前還羞得像新出閣的小嫁娘,現在又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我告訴你,只要天雷一勾動地火,誰還管要吻哪裏才對啊!”

重點來了。“說得好像你很有經驗似的!”

“沒有啦!我告訴你,你不要告訴別人哦!”唉!又來了。她湊在我耳邊,瞄瞄旁邊的龔信文有沒有在偷聽。“別看那傢伙既斯文又彬彬有禮的,一熱起來呀--弄得我嘴唇冷敷了兩天才消腫!”

我忍着笑,“這麼嚴重?”

“你不知道?還上下其手咧!”她兩手搓着自己的兩臂。

“你很高興嘛!”我記得姜美禎雖然有多任男友,但絕少讓對方碰她。可見龔信文還真是個例外。

“當然!我愛死他了!”她嘻嘻笑着。轉過頭向龔信文重複了一樣的話。龔信文立刻滿臉通紅,窘得不敢看我。

是不是得像姜美禎有這樣自信的外表,才能坦率而直截了當的表明她對誰愛或不愛?

如果……只是如果,我和殷然璽的心意已是相通,但雙方都不願意坦誠表白的話,我們會不會就此錯過這一段情呢?

回到光莒新城,電梯前的人影使我心悸了一下。不過不是他……只是同棟樓里的一個住戶。

不是每次都那麼巧能在電梯間裏和他相遇,單獨和他共乘上樓。何況下午我才朝他咆哮,說我討厭他。

他在意嗎?每每我朝他嚷着無情的話語時,他都會掛着受傷的神情,愣在原地。是不是因為那些話是我說的,才會狠狠地割傷他的心?

電梯下到一樓,赫然見到殷然璽就在電梯裏。我等着他出來,沒想到他卻說:“進來吧!我就是要下樓來等你的。”

我的五臟六腑為了這句話而緊緊揪在一起。難道以前的巧遇,全都是他刻意經營的?

一旁同進電梯的六樓住戶,好奇的打量着我和殷然璽的關係。

不知道為什麼,我腦海里竟出現了軍訓課時姜美禎畫在紙上、唇瓣相連的人物畫;漸漸地與以前在樓下碰見殷然璽和方真綺擁吻的畫面重疊……重疊……一眨眼,擁吻的主角換了……換成……

電梯在六樓時開了門,六樓的住戶走出去后,電梯裏只余我和殷然璽。

我抿抿唇,聽着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好像……好像也混合了殷然璽的心跳聲。

我低着頭,額邊垂下熱汗。電梯裏的空氣好似被抽光了似的,只覺喘不過氣來。我深吸了兩口氣,驚聞殷然璽亦吁出一口氣來……

“你……你……”無意中我想警告他些什麼,但腦中一片混沌。我輕輕轉過眼,他的身子側對着我,但臉別過另一方。我伸出手,“你把我的錢包還給……啊!你……”

他握住我的手,一使力,將我轉了一圈,拉至電梯的另一邊。當我的背抵上牆,他手掌便扣着我的後頸項,拇指將我下巴一挑,扳起我的臉后,無預告地吻上了我的嘴!

他另一手環着我的腰,將我提在半空中;我伸直腳板,腳尖剛好觸地。我全身無力,只能斜倚在他身上,閉着眼,感受到他唇的熱度、感受到他的胡碴子微微刺着我的下巴、感受到他愈燒愈炙的情……

接吻時,不是會飄飄然地想飛嗎?為什麼我卻神智愈來愈清醒呢?我有點惡作劇、有點刻意的以舌尖輕輕一點,他竟顫了一下,更緊地擁住我……

想哭……

電梯門開啟,我奮力推開他,驚慌的拿出鑰匙開門。

他追出來,從後方摟住我,“對不起、對不起!漫努……我無意要侵犯你……”

“走開!”我推開他,拉開門要進去。

他抓住我兩手,要我正對着他,“你聽我說、你聽我說!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但每一次我總失去理智……我……我……”

“走開!”我掙扎着,要他放開我。“走開!”

“漫努……你聽我說……”他拗不過我,只好放開我。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我用力關上大門,上了鎖后,癱坐在地上,數着他敲門的次數。

“漫努……漫努……”他不斷敲着門,低低喚着我的名。

我以手接着淚水,不讓淚水洗去殘留在我唇上的他的氣息。

敲門聲終於停止,我還是沒有出去見他。

我這樣算是在折磨他嗎?我明明是喜歡他的呀!

討厭……

我討厭的東西實在很多,但從未像現在這樣討厭自己!

從那之後,我連續三個禮拜沒再去上過電腦課。姜美禎他們以為,我是為了殷然璽在課堂上拿我的名字當話題,而不願再上他的課;同時宣佈我依然保持年年和師長起衝突的優良紀錄。

在他們的嬉笑之下,驚覺自己竟連個傾訴真實心情的朋友也沒有。

來去之間,總是單獨一人。今生,也會獨自走這一遭嗎?

坐在操場跑道旁的大樹下。記得幾個禮拜前,我還在這裏向殷然璽吼着我討厭他;當時的心境,只是幼稚的小女生心態。

每日每夜,渴望能有人深深愛着我;一旦出現這樣的人,又渴望那愛能永遠……

這世上真的有永遠的愛嗎?

就是因為體認到這層擔憂,我才不敢向殷然璽表白,抑或接受他的表白。

一旦和他在一起,任性的我一定會懷疑他的真心,一定會將難得互許的兩顆心,搗毀得只存怨懟……

我不敢想像那種情景。一旦和他在一起,我將負荷不了有朝一日的分離……

一陣冷風迎面襲來,我縮緊了身子,顫抖了一下。

“學姊!”聽得有人喚我,我回過頭,是陳昭宜。他笑問:“蹺課哦?”

我看他一襲運動服,“你呢?體育課?”

他點點頭,“大家在排球場打排球,我溜出來休息一下。”他在我身邊坐下,這裏很冷哪!”

“還好。”我望向陰沉沉的天空。終於有冬天的味道了。

“後天就是聖誕夜了,聽說不是好天氣。學姊打算怎麼過?”

聳聳肩,我笑道:“吃吃睡覺羅!你呢?”

他也笑了一下,也聳聳肩。

“不乘機邀她?”我鼓勵他向他心儀的女子採取行動。

他一下子就臉紅了。“不好吧!會嚇到她的。”

“有什麼不好?難不成你就眼睜睜的等到她畢業,也不敢跟她說一句話呀?”

微側着頭,他道:“當然不想啊!只是……”

“既然不想,何不試試看?”我用力鼓吹。

“像許維廷他也想約企管科的那個學妹,可是他怕那女孩打他一巴掌當回應。”

我想起許維廷說過那女孩很“恰”。“被打一巴掌就能換來一場約會,有什麼不好?或者,被打一巴掌,認清了這女孩這麼不可愛,喜歡她還有什麼意義?”

殷然璽大概也認清我是個彆扭的女孩了吧……

“你說得很對。可是……”他還是覺得不妥。

我拍拍他的肩,“表白吧!別把時間浪費在空想這個階段。”

他像發現新鮮事似的看着我,“你覺得喜歡一個人就該向對方說清楚?”

勸別人該怎麼做,總是和自身的事不一樣的。像我喜歡章翰郎,便沒想過要向他告白;再如殷然璽,我……

遇着陳昭宜關心的眼光,我揮開心事。“本來嘛!說清楚后就有三種結果,一是被拒絕,一是在一起,一是成為普通朋友,怎麼都比默默地在一旁看着對方好!”

他輕蹙眉宇,“說是這麼說啦!怕到時候一看到她,就什麼話也說不清楚了。”

“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吧!愛情在這世上有着千百種面貌,我相信你也不是第一次喜歡人了。以前你曾遇過幾回,早知道當時向她說聲喜歡她,才不會落得事後遺憾的情形呢?”我頓了一下,見他已被我打動,我簡短的又問:“是姑且一試好,還是永藏在心底好?”

陳昭宜沉吟了半晌,眼中漸漸有頓悟的清明。“我知道了!與君一席話,勇氣百倍增。”他站起身,拍掉褲子上的草屑。“我該回去上體育課了。”

我點個頭,目送他走。

“學姊。”走了幾步,他回過頭,“如果早一點認識你,我一定會喜歡上你的。”然後他急急的跑開。

我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放聲笑出。他說這樣的話,是坦誠的第一步嗎?

回想自己,勸人的話說得頭頭是道,但自己的情感卻理得一團亂。

沒有向章翰郎告白,我並不覺得遺憾;也許是因為認識了殷然璽的關係。然而若再錯過殷然璽呢?我連想都不敢想錯過他的後果。

突地心血來潮,我跳起身,跑到車棚,騎着車往回家的路奔馳。

那把水晶鑰匙……只是一件裝飾品?或者,真的是某棟樓的大門解碼?如果那把鑰匙真的鎖住了某道門,那麼那道門后,是不是就是我在尋找的殿堂?

沖回房裏,我拿起水晶鑰匙,想都沒想就衝出門外,佇立在殷然璽的公寓門前。

如果……如果這把鑰匙能夠開啟這道門,我是不是……

鑰匙的前端緊臨着大門上的鑰匙孔,我卻沒有勇氣進一步試試看……我抖着手,望着鑰匙,如果真能開啟這道門,我……

該死!我該下這種賭注嗎?以這種可笑的方式,來做決定?我用力咬着下唇,閉上眼,心一橫便將鑰匙往孔里……

“你在這裏幹什麼?”

是方真綺!她來找殷然璽!他們又複合了嗎?

“像個小偷似的!”她擦着腰,斜眼看着我。視線往下梭巡,見到我緊握在手中的鑰匙時,她驚訝地向前掐住我的手,“你……你怎麼會有這把鑰匙?”

我抽回手,護着鑰匙。“你也知道這把鑰匙?”

“我在然璽的房裏見過,當時鑰匙放在一個錦盒裏。後來我想向他要時,才發現鑰匙不見了。”她極力抑制眼裏燃起的火光,質問我道:“是他送給你的?”

“這鑰匙……”也許她知悉這鑰匙的來歷……

她讀出我的想法,下巴揚了一下,“不是這道門的,我試過了。”

不是……如果我下了賭注的話,那麼我輸了。

“果真是他把鑰匙送給你?”方真綺退後一步,怒瞪着我。

我不知道我該回答是或不是,才是她想要的答案。當初殷然璽回答她的問題時,也有這樣的為難嗎?

“可惡!”她無預警地給我火辣的一掌。她尖叫道:“他居然這麼護你!怕我找你麻煩,居然向我撒謊!”

我因重心不穩而坐倒在地。臉頰很痛,她不止以手掌摑我,同時還以指尖刮過我的臉。

“疼嗎?你應該覺得很舒服才是!那麼優秀的人竟然會愛上這麼平凡的你!”她一臉不可置信,蹬着高跟鞋進去電梯后,還不停咕噥着:“怎麼可能?太不可思議了!”

不可思議……殷然璽竟是為了護我,才向她否認喜歡我的事實。

臉頰好痛……心,更痛……

沒有愛的殿堂了;這世上,根本沒有愛的殿堂……

所有的節日,我最討厭聖誕節、情人節、七夕;在這些日子裏絕不能上街,也不能開電視,否則就會有全天下的人都有了情人,唯我孤獨的悵然感。

每一次都只能安慰自己,下一次就會有人陪。

我望望窗外,才下午六點多,天空一片晦暗。

貓咪在我的腳邊不停地繞,吵着要我帶它出去逛逛。不記得有多久沒帶它和王子出去透透氣了。身為寵物實在可憐,全憑主人的心情好壞決定它們的待遇。

“好吧!就讓喵嗚和王子陪我過聖誕夜。”

我抱起小貓,再到客廳外的陽台解開王子的鏈子。王子看出我要帶它下樓,高興得又蹦又跳,抖得口水直飛的;真是一點定性也沒有。

不過也不能怪它,這些日子頂多偶爾帶它上空中花園施肥,其餘時間它都被關在陽台,經常悶得嗚嗚叫。

走出門,我看着殷然璽的家門發獃。今夜,他找誰一起歡度聖誕夜?舊女友、新情人?

懷中的貓咪不斷舔着我的下頷,王子亦急躁地躍起,拍電梯門。

我按下電梯鈕,並踢了王子一下,要它安靜點。

出了公寓后,王子狗性盡出。東邊的信箱聞聞,做下記號;西邊的欄杆嗅嗅,再佔為地盤。站在中庭里,就見它來回狂奔,一邊喘着氣,一邊撒點尿;真不知它沒喝多少水,哪那麼能解?!貓咪從我懷裏跳了出去,也在中庭里快樂的跑着。

我打算讓它們在園內跑、叫、跳個痛快。否則現在帶它們走出莒光新城,依它們這樣橫衝直撞的,不危險才怪!

光莒新城除了面北的一方是條小街道外,其他三面皆是四線大道。住在十四樓,仍聽得到車群急駛而過的呼嘯聲。過馬路時,經常都是心驚膽跳的。

我走到王子旁,從剛才到現在,數不清它抬起後腳幾次了。這回竟還兩腳一蹲,使勁來場大解放。我把它拉到院裏的草叢裏,省得麻煩。

“真的很討厭哪!笨狗!”

每次我罵王子時,我知道它聽得懂。它總是搖搖耳朵,然後難過得垂下眼瞼。

有時候我會覺得過分了點,但是沒辦法,我就是討厭它。

“幹嗎?”

王子半蹲着身子,突然齜着牙低嚎。

胸口一陣抽痛,我寒着臉問它,“怎麼了?”

它吼了兩聲,跳起身,往路口奔去!

我追趕着它,“幹什麼?”驚見喵嗚更在王子之前,跑向車來車往的馬路上!

“貓咪!幹什麼?回來呀!王子!”

我嚇得眼淚直流,追到路口,一輛重型摩托車飛速掠過我身邊。一轉頭,貓咪和王子沿着摩托車道奔跑,前方就是十字路口。

“該死!你們瘋了呀!”我趕緊追上去,“王子!王子!王子--”我不斷的大叫,但聲音全淹沒在車陣里,它們絲毫沒有回頭的跡象。

就在我抹去遮住視線的一道淚時,我看見喵嗚在衝進馬路上前,聰明的轉向行人道旁。而王子……王子因反應不及,在一震天狂嘯的急速煞車聲中,王子先是被轎車輪胎側身撞擊,身子飛倒在路邊時,又被一輕型機車輾過前後腳……

我以為王子會因疼痛而大聲哀號,所以我緊緊的捂住耳朵!

但是沒有……它躺在地上,動也不動……

“王子!王子!王子……”我跪在它身邊,尖聲喚它。我不敢碰它,怕因碰觸而加重它的傷。“王子……”

車陣未因有一隻小狗被撞傷而有所停止;後來的車輛更因我阻在車道上而猛按着喇叭。但是我不怕,我只是重複而暗啞的喊着王子的名,我只是任淚直流……

怎麼會這樣?剛才它還快樂的想撲到我身上,剛才它還在園內來回亂竄……剛才我還出口罵它笨蛋……

“王子……”我幾乎要放棄的一聲輕喚。王子眼睫輕顫,它睜開大眼,看了我一眼后,緩緩合上……

“死了?”我抱起它的身子,朝它耳邊吼道:“怎麼可以?怎麼可以?王子……王子……我還沒向你道歉……王子……”

王子……看我的最後一眼,有何意思?

我抱着王子,蹲坐在路邊,嚎啕大哭起來。貓咪不知何時回到了我身邊。四線大道上,依舊車來車往。

終於有一輛車停在我身邊,殷然璽從車上下來,“漫努,發生什麼事了?”

“王子……王子死了……”我將王子交給他。

他以耳貼在王子胸前,眼神黯然了一下,但仍勸我:“快上車,送它去醫院。”

我搖着頭,“它已經死了……”

“漫努……”他想扶我進車裏。

我掙開他的手,吼道:“它已經死了!死了……”我不敢再多看王子一眼,便奔回我的宿舍。

開了門,我低下頭,貓咪跟在我腳邊……那原本該是王子的位置的……

宿舍里,學姊坐在客廳里神情愉快的講電話。她聽到開門的聲音,轉眼看了我一下,被我狼狽的模樣嚇着,她遮着話筒,“怎麼了?”

我再次失聲痛哭,期盼有人了解我的難過。“王子被車撞了……死了……”

原以為她會驚訝、不信,既而為王子留下淚;沒想到她卻覺得我未免太小題大作了。“再買一隻就好了,何必哭成這樣?”

我瞬間由大悲轉大怒。“世上怎麼會有你這種人!竟能無視一條性命的消失?”

我進房門,甩上門時,聽到她對話筒說:“莫名其妙。”

伏在床上,我繼續哭着。王子實在太可憐了,就連死去也只有我這個總是踢它、罵它的人在為它難過着。

它最後看我的那一眼,究竟是什麼意思?

無怨無恨,甚至還帶着感謝……我,我一直很鄙視它的呀!我從沒對它好過……

“王子……對不起、對不起……”

奈何再多的抱歉與後悔,王子也聽不到了。

一直靜靜跟在我身旁的小貓,以側臉摩挲着我的腳跟安慰我。“走開!”我卻一掌拍開了它,它痛喊了一聲。我懊悔遷怒於它,忙向它道歉:“喵嗚,對不起……不該怪你的。”

它卻縮在牆邊,不敢再靠近我……

我不記得哭了多久,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窗外仍是黑蒙蒙的,夾有細微的淅瀝雨聲。

我以冰冷的雙手,敷着發脹、發熱的雙眼。抱着一絲希望,一切只是一場噩夢罷了……

赤着腳,我打開房門,走向客廳,扭亮大燈。陽台外,突兀地只剩下一條鏈子了……

噩夢成真!

甩甩髮暈的頭,虛軟的以手攀着牆,茫然無神,夢遊似的走至空中花園。

偶爾由風送來一陣冰雨襲向臉龐。

我坐在牆角,無言悵然地又啜泣起來,不時低喚着王子的名。

非得失去某些東西,才會知道該珍惜身邊所擁有的一切嗎?

我這個人,總是帶着憤世嫉俗的目光在看這個世界,總是咬着牙數落着我討厭這、討厭那的。

討厭老師、討厭電腦、討厭英文、討厭膚淺的人、討厭名種狗、討厭突顯自己孤獨的節日、討厭上課、討厭考試、討厭我的學校、討厭所有同學、討厭擁擠的公車、討厭……討厭看不順眼的一切……

最最討厭自己,只會擺高姿態,目空一切而不知檢討的自己。

我是喜歡王子的,卻連一點愛也未曾給它過。再不知反省的話,我一定會變成這世上最令人討厭的人的,我一定……我一定會孤獨終生的……

還來得及嗎?還來得及好好改變自己嗎?

我抱着雙膝,將臉抵着膝蓋放聲大哭。我知道,隨着時間流逝,我會漸漸淡忘今夜這般的痛楚,但是我絕不會忘記王子的,絕不會忘記!

“漫努、漫努!”我的耳邊響起溫柔的呼喚。

“你什麼時候來的?”是殷然璽,我沒聽到他的腳步聲。

他拭去殘留在我頰邊的淚水,“王子沒有死。”

我這才看到他身邊放着一個紙箱子,我卻不敢向前一窺究竟。“你騙我。”我身子往後挪。

“是真的!”他說得又輕、又柔,將箱子捧來我面前,“醫生本來堅持它該住院,我怕你擔心,才帶回來給你看看的。而且,王子它一定也想見你。”

“它明明被車撞了……”我還是不肯往箱裏望。當時我抱着它時,它全身虛軟,就像塊假皮毛似的沒有了生命。

“它的腳受了重傷,前腳可能跛了,另外還有內出血的跡象,但醫生都做了妥善的處理了。”他探手入箱裏,“王子,告訴漫努沒事了!”

我半信半疑,瞄向箱裏,王子正側躺在裏頭。“王子?”

王子聽到我的聲音,果然微睜開眼,看了看我。

“王子……”我哽咽地又喚了一聲,並把手伸到它嘴邊,它費力的舔了我一下。我開口想笑,熱淚卻又滾滾而下。

“好了,好了,不要再哭了!我和王子都會心疼的。”

殷然璽輕撫我的臉,不僅沒止住我的淚,反而使我哭得雙肩直顫。

“好好聽我說,”他將我貼在頰邊的亂髮拂至耳後。“你的臉怎麼了?”

我遮住被方真綺抓傷的臉頰,“你想說什麼?”

他寵溺地輕擁着我,“在遇見你之前,我從來沒想到我竟會那麼渴望能討得一個人歡心,能看到一個人笑--”

“是我嗎?”我忍不住插嘴問。

他輕捏我的鼻。“不是你,我何必對你這麼說?”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又問。

他想了一下,才開口道:“我不知道。也許是那晚在空中花園遇見你時,也許是第一次上課時在課堂上看見你,也許是在樓下電梯和你第一次談話時;也許更早,在路上遠遠看你走來、與我對撞、撿到你的錢包時。”

當我張口又要插話時,他輕捂住我的嘴,“糟糕的是,一遇見你我就不懂得怎麼說話。每次都失去控制,忍不住拉你的手、擁住你、吻你……不知所措。”

我將臉埋進他懷裏,同時聆聽着他的告白和他的心跳。

“更糟糕的是,我居然沒有誠實回答方真綺的問題。事實上我是怕--”

“你怕她找我麻煩,所以才告訴她你不喜歡我。”

“你怎麼知道?”他捧起我的臉。“難道,你的臉頰就是她……可惡!”

“沒關係。”我握住他捧着我的臉的手。

方真綺說得對,挨她那一掌我該挨得很高興才是。因為我何其幸運,竟能遇到一個如此愛我的人。

“疼不疼?”他不舍的輕揉我帶着傷痕的左頰。

我搖頭。“那把鑰匙……”

“那把鑰匙鎖着一棟小別墅,如果你願意和我一起住進那裏的話……”他眸中閃着炫人的晶光,“願不願意?”

“可是,我討厭老師……”

“我可以辭掉。”他斬釘截鐵。

我側着頭,“我討厭電腦。”

他咧嘴一笑,“我已經把你給當了。”

“我……我脾氣很壞。”我又躲進他懷裏。

他雙手環在我腰間,“我領教過很多次了。”

我輕輕在他耳邊又說:“我又不漂亮,和你又不登對……”

“夠了!”扳正我的肩,要我看着他,“我只想問你,你喜不喜歡我?”

咬着唇,我的頭點了又點。

他不滿意這樣的答案。“我要聽你說。”

我別開頭,使壞道:“為什麼?我又還沒聽你說!”我嘟着嘴:“你先說!”

他無奈地嘆口氣,在我額前輕啄了一下,緩緩告白:“我愛你!”

“我也是……我喜歡你。”我脹紅了臉。

默默對視中,我緩緩合上眼……

有好長好長的時間,我沒有等到該落下來的吻。我納悶的睜開眼,眼前揚着數張面紙。接過面紙,我不懂得他的意思。

誰知他頑皮一笑,“你先把鼻涕擦一擦好不好?”

用力槌他胸前,我瞠道:“你討厭啦你!”

他順勢將我擁到他的臂彎里。我們有默契的一起望向為我倆的告白作見證的王子……

我在十九歲的時候,得到了一把鑰匙……

同時我亦明白,只要和愛我且我愛的人在一起,不論何時何地,都是屬於我和他共有的愛的殿堂。

未來的路,不論是平坦、是崎嶇,我都只願和他,一起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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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一把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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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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