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生真是種奇妙的東西。每每在不經意的時候就往出人意料的方向發展。
和星岳唱片簽約的第三天,我飛往台北星岳總部,接受為期三個月的聲樂相形象強化訓練。
這個被星岳內部人員形容為“魔鬼課目”的訓練課程真是名副其實,三個月下來,身體整整瘦了一大圈,有時候半夜照到鏡子的時候自己都覺得自己的樣子很魔鬼。
三個月滿了之後,狠狠休息足了一個禮拜,這才緩過氣來。
然後,唱片錄製就馬不停蹄的開始了。
每天每日的錄音,從早晨錄到晚上,一遍遍的重複唱,一字字的反覆磨合。星岳後台老板丁嘉岳親自負責專輯監製,數次表示對新人出道深表信心,星岳幾大知名詞曲作者為新人量身打造第一張專輯《隨心所御》,還沒有面世就已經引起港台媒體濃厚興趣,展開幾次大篇幅追蹤報道,直稱這是星岳唱片自捧紅季風之後的第二次大手筆造星計劃。
如此出乎意料的高調宣傳,實在讓我吃驚不少。也不知道丁嘉岳是如何考慮的,只是每次見了媒體的相關宣傳,免不了心裏惴惴。
隨着發片日期的臨近,媒體對這次星岳推出新人的報道也越炒越火熱。終於,某一天的早晨,我在報紙的娛樂頭版上看到了一直以來害怕看到的東西——
《星岳新人?何御何人?》半版的詳細報道,將過去一年的經歷查得徹底,寫得詳盡。
我只看了前面幾行,把報紙合起來推給對面的星岳大老闆,靠在座椅上對着窗外發獃。
“怎麼這麼一副世界末日的表情?”丁嘉岳輕敲着桌面拉回我的神智。
我揉揉發澀的眼睛,“媒體的動作好快。”
丁嘉岳微笑。“媒體的動作一向很快。”
我繼續說,“我的專輯還沒發行呢,連新人也不算。”
“是啊。”
“……算了吧。”
““算了”是什麼意思?”
我垂下頭。雙手放在桌上,無意識的撐着桌面。“雖然我對唱歌有興趣,但是……
還沒有出道就有負面報道,那以後的發展……”
囁嚅了半天,最後我一橫心,把這些天藏在心裏的話全部說出來,“總裁,謝謝你這麼久的培養、我知道你是好心要幫我。不過我怕華人演藝圈容不下我這個公開的GAY。
反正我個人好辦,大不了再回新加坡,新加坡再待不下去就去美國歐洲。但是如果因為我製造負面話題最後連累星岳的名譽受損的話,那我就不如一開始退出好了。”
一口氣把話說完,我心情激動,連着灌了幾口水。
丁嘉岳半天不說話,只是若有所思的盯着我看。
看了很久,“這就是你的想法?”
“是、是啊。”被他看得心裏發毛。
沉默了一陣。“阿風和你的事情……後來我都知道了。是他對不起你。”
沒想到他突然提到這件事,我心裏驀然一酸,垂下頭不做聲。
“說實話,當時有一段時間,我很防備你會不會向媒體出示證據之類的把阿風拉下深水,畢竟踩着別人肩膀好出名這種事情在演藝圈裏實在太多了……沒想到你只是悄無聲息的去了新加坡,從此不露面。後來我就想你應該不是那種人。”
丁嘉岳手指夾着煙,回想着說,“倒是阿風的反應很古怪。自從阿晴告訴他你在新加坡之後,一年之內莫名其妙的去新加坡開了三場演唱會。”
我心裏一震,也不知道什麼滋味。
沉默了半天,輕輕吐了口氣,“都過去了。不談這些了好不好?”
丁嘉岳笑了笑,又反問,“你確定這些事情都過去了?”
“我確定。”我想也不想,立刻回答。
“那好。話題扯回來,我們談正事。”丁嘉岳翻了翻報紙,把娛樂版的頭條推到我眼前,“仔細看看。看清楚標題沒有?”
我哭笑不得。早就看清楚了,這條新聞報道本來不就是我給他看的嗎?
“都是些炒冷飯的八卦,還能有什麼?”
丁嘉岳不說話,只是點燃了煙,啪的把打火機拋到桌上。
煙霧繚繞中,他的手指輕輕敲打着桌面,盯着娛樂頭版的標題微笑起來,“是免費宣傳啊。”
×××
面對外界的大篇幅報導,星岳不動聲色,依舊緊鑼密鼓的準備《隨心所御》的唱片發表會。
與此同時,在幾大報紙的社會版面,陸陸續續的出現了一些關於同性愛情的討論話題。
對於這個話題,公眾反應異常熱烈,立場回異的讀者來信雪片似的飛往報社,不到十天的時間之內,同性話題掀起了一場小小的社會討論風波。
令人吃驚的是,除了少數的男性讀者表示支援,以及為數不少的人數表示理解但是不贊成不反對之外,還有一大批年紀在十五/三十之間的年輕女性明確表示支援。
討論到了後期,一對台中的銀髮同性伴侶勇敢的致信報社,自願曝光。他們自年輕結識相伴至今,歷幾十年的風雨而不離不棄,自首偕老。其中經歷令人曦噓不已。
這對同性伴侶得到了大多數讀者的真誠祝福。自此之後,尖刻的言論大幅度減少,針對同性戀的報導口吻也明顯溫和起來。
一切就緒之後,星岳終於對外公佈了唱片發表會的日期——十一月二十日。
在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的矛盾情緒中,終於迎來了這一天。
早晨醒得很早。
十一點的唱片發佈會,本來是應該八點起床準備的。但是七點剛過我就醒了。
倒不是激動得睡不着。從小到大就算是聯考前夜都沒有失眠過,只有在孤身新加坡的那段時間偶爾失眠。自從來到台北以後,因為勞累程度過大,每天都是一沾床就睡得像只死豬。
但今天早晨實在是太冷了,是被凍醒的……
深秋的台北,溫度一夜之間驟降十度,讓初來乍到的我措手不防。
看看公司的車還沒有到,我裹着薄薄的毛毯拚命翻箱底。從幾個箱子裏翻了半天,夏季衣服翻出來不少,就是沒有適合這個季節穿的。
唉,在新加坡住了那麼久,隨身行李里怎麼可能有秋天穿的衣服。偏偏前些日子台北天天陽光高照,根本沒想到老天爺會這樣一朝翻臉無情。
騰出手來把身上的毯子裹緊點,一邊凍得直搓手,一邊抱着最後一線希望還在衣箱裏到處翻。亂抓亂搜的時候,手指尖忽然傳來點點暖意。我精神大振,馬上把手指碰到的那東西從最底下拖出來——
居然是一條純白色的長絨圍巾,手感非常暖和,摸着就感覺暖洋洋的。
感謝上帝!我趕緊把圍巾拿出來就往脖子上套。
奮鬥了半天,終於成功的把圍巾打了個鬆鬆的結。對着鏡子欣賞了半天,配上衣服的感覺還不錯。
說來也怪,這條箱子底的圍巾是哪裏來的?我不記得有買過啊……
就在這時,門鈴響起,公司派來接去發表會的車來了。
“早啊,阿御。”
“你們也早啊。”
笑着跟幾個工作人員打過招呼,我鑽進轎車後座。
半個小時左右的車程,車上無事,就隨手摸着圍巾的末稍把玩。
現在的店裏已經很少看到這東西了。純白色,相當好的質地,款式怎麼看怎麼復古,真像上個世紀初學生通用的那種寬邊圍巾。如果配個長衫馬褂那就更像了……
隨意揉着絨巾的手指忽然微微一頓。
幾個記憶中的片刻快速的閃過眼前。金絲邊的眼鏡,五四時代的長袍,脖子上披着白色的長絨圍巾,在青瓦高牆的小巷裏慢慢向前……
我想起來了。這條圍巾是當初拍MV的時候,嘉晴送給我的。季風拍戲用過的那條白色圍巾。
指甲透過長絨圍巾,深深的掐進肉里。
“到了,阿御,今天好好表現啊。”突然的煞車讓我猛然清醒過來。
帶着微笑向司機和隨行的幾個工作人員致謝,遠遠看到化妝師已經在等我,急忙快步走上去。
十點四十五分,一切就緒。
十點五十分,丁嘉岳到場。他今天是以我的製作人身份出現。
十一點整,唱片發表會開始。
坐在台上,掛起輕鬆的微笑。台下的記者人群密密麻麻。
閃光燈此起彼伏,各方拋出的問題令人招架不暇。
事先不是沒有徵詢過該怎麼應付記者提問,不過被丁嘉岳淡淡一句“你自己看着辦吧”就打了回來。
我自己看着辦……一年前已經因為這個死過一次了……
最開始還好,關於唱片內容和構思製作方面的問題自有各相關部門人員代為回答,我只需要保持微笑就可以。不過隨着問題漸漸集中到歌手身上,有些問題不得不自己出面。
“請問何御,雖然星岳號稱推出新人,不過你這次可以算是沉寂一年後的復出是嗎?”
我微笑着反問,“《隨心所御》是我的第一張專輯,在唱片界談不上復出吧?請叫我新人何御。”
提問的記者聳聳肩坐下了。
又有個記者站起來提問,“請問何御,這次星岳對你首張專輯的包裝宣傳造勢異常強勁,是否可以理解成星岳的期待值非常高呢?對此你有什麼感想?”
“感想很多。其中最大的一條則是……”我笑着說,“說句大實話,很累啊。”
台下四處都是理解的笑聲。
用反問代替回答,用笑聲化解尷尬,這些說話技巧都是在木船的那一年學會的。
用盡辦法左支右擋,表面上笑容可掬,背後冷汗涔涔。
越是不想聽的話題,卻總是擋不住。
“何御你好,聽說你是個同性戀者,關於你相同屬於星岳旗下的季風之間的暖昧關係傳聞已久,請問可以解釋一下嗎?”
邊角的記者提出問題后就坐下了,但他拋出的這個問題卻讓全場人騷動起來。
……早就猜到免不了這類問題。
略微停頓了一下,我拿起麥克風,說出早就準備好的那句回答。
“既然選擇了歌壇,那麼就請讓我們單純的用音樂來說話。”
發問的記者立刻領頭抗議,“請不要避開話題好不好?”
台上的主持人看着情勢不對,已經搶先說道,“下一個問題。”把眼前這個難題抹煞過去。
不是沒有看到丁嘉岳暗地作出稍安無躁的手勢,但心裏還是氣悶不已。
不過是兩個人的私生活,沒想到時隔那麼久之後,卻還讓人緊迫不舍。所謂的唱片發表會上,記者步步緊盯的卻是非音樂的話題,難道音樂真的只是個附屬物嗎?
剛才那個問題似乎挑起了在場記者的興趣,連着幾個問題都是息息相關,緊密櫃住這個敏感話題不放,原本循規蹈矩的發表會現場頓時有些異樣騷動起來。
我始終沒有說話,在場的星岳大老闆卻也不說話。眼看在場
目瞪口呆注視三秒,心臟不受控制的狂跳起來。
難道是錯覺,這駕車的方式怎麼感覺如此熟悉……
車門打開,修長筆挺的身影從車裏站出來。望着我的方向良久,緩緩除掉臉上墨鏡。
那雙琥珀的眼睛映入視線,大腦突然一陣暈眩不已。
腳步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住。
陌生的寒冷深秋,陌生的台北街頭,站在洶湧的車流對岸,彼此遙相對望。
寂然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