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黎玫歡坐在自家轎車裏,由司機開車,送她前往公司。
後座,黎玫歡拿着管家貼心打包的保養品、化妝品,正忙碌地上妝,從粉底、遮瑕、眉毛、睫毛到腮紅口紅,一個地方也沒有遺漏。
剛剛梳洗的時候,她在鏡子裏看見一張宿醉后可怕又憔悴的臉——眼眶浮腫、掛着黑眼圈,帶着血絲的眼睛,顯示了她睡眠不足的事實。
幸好,化妝品是神奇的,只見她巧手一揮,當車子停妥在「泰豐集團」大樓前方時,她整個人已是容光煥發,如往常那樣亮麗動人。
「小邱,謝了,拜拜。」
「再見,大小姐。」小丘靦腆地笑着回應。
拎了公文包,黎玫歡很快地開門下車,踩着高跟鞋往辦公大樓疾步而去。
「泰豐集團」的上班時間是九點,眼看此刻已經八點五十五分,一樓的旋轉大門轉個不停,黎玫歡隨着人潮進入大廳,眼見一部正好要上樓的電梯即將關上,她連忙上前去。
「等等!」她有點緊張地低叫。
幸好電梯裏頭站在控制面板旁邊的仁兄聽見她的禱告,很好心地按住開門鍵不放,微笑等她進入電梯。
「謝謝。」
黎玫歡朝他露出感激的笑,上揚的紅唇像一陣春風吹進電梯裏,讓每個男人都感到心曠神怡。
可是,就在她要踏入電梯的那一刻,一道足以灼傷她的視線,讓她抬起頭——
是嚴、嚴睿熙!
嚴睿熙站在電梯的最角落。身高高人一等的他,可以很輕易地看見她,但讓黎玫歡意外的是,他的眼神……好象有點不一樣。
平時的他很少會正眼看人,即便看了,也是冷冷淡淡的,一點溫度也沒有;可是,現在他不僅直視着她,那眼神……不但不冷,甚至還有點複雜,像是在思索着什麼……
黎玫歡和嚴睿熙的眼光就這麼撞上,同時楞住了,不約而同地,臉龐漸漸浮上熱氣。
黎玫歡的腦中浮現昨晚的夢,他那雙又大又厚的手,輕柔地揉撫過她,她還能感覺到當時自己的顫抖……
這是惡夢,可怕卻又真實的惡夢!
嚴睿熙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才好。
在她出現的那一瞬間,心跳突然加快,快得讓他無法控制。他從來不曾有過這種陌生的感覺。
而身體中,似乎還殘留着昨晚的騷動,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他們整夜的火熱纏綿……
黎玫歡被他異於以往的眼神給盯得不自在,她猶豫了會兒,為避免自己尷尬,她掉頭離開電梯。
寧可搭乘下一班次,她也不願跟他同處在那麼狹小的空間裏面,她會無法呼吸,還是算了吧。
要是讓嚴睿熙知道她作了春夢,他還是春夢的男主角,怕會用眼神殺她個幾百次吧?不過,若他真的知道了,她一定先自殺再說。
電梯「叮」地一聲,嚴睿熙神色複雜的臉,消失在合上的電梯門後面。
她為什麼要逃避他?
難道說,她知道昨晚身邊躺着的人是他嗎?
不,不可能。
她不會記得清楚,何況對她而言,昨晚陪伴在她身邊的人是誰都不重要,他也不想再跟她有什麼牽扯,所以,他何必太過在意她剛剛的舉動呢?
可是一種怪異的感覺,又悄悄在他心中慢慢地擴散開來……
來到自己的辦公桌,照例跟同事們打完招呼,黎玫歡吁出一口氣,無力地坐在辦公桌後面。
剛剛,她不斷地趕趕趕,又好死不死在電梯裏看見嚴睿熙,害她直到現在雙手都還微微發抖。
唉,不管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又是怎麼樣不愉快的事,都過去了。今天開始,她要過着全新的生活,她是二十一世紀的新女性,不會因為沒有男人就活不下去!
被甩了又如何?那是丁育群沒眼光!她黎玫歡還會沒人愛嗎?怎麼可能!
要不是他在國外這些年,自己潔身自愛,對追求者明白表示她已經有論及婚嫁的男友了,否則此刻她身邊怎麼會空蕩蕩的?
現在她又恢復單身啦,又可以重新享受被熱烈追求的那種美好感覺了,她才不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
也許……也許現在想到他,還是會有點難過,不過她相信一定會事過境遷的。
在心底勉勵自己一番后,忙碌的一天即將開始。
黎玫歡隨手拿了支沒削過的鉛筆,一圈又一圈地繞過長發,輕鬆地綰成一個髮髻,避免一頭長發乾擾她認真工作。
轉眼間,午餐時間到了,員工們陸陸續續出門用餐去。
「經理,一起去吃飯?」陳巧梅蹦蹦跳跳地過來。
「不用了,我不餓,謝謝。」黎玫歡婉拒了她的好意。現在她只想趴在桌上補個眠。
「那……要不要幫你帶點東西回來?免得下午肚子餓。」
「好吧,幫我隨便買個麵包,回來再給你錢。」
「OK,那……不吵經理嘍,我去用餐了。」陳巧梅說完,便挽着姊妹淘徐艾薇一起外出用餐去了。
她們一走,整個辦公室頓時安靜了不少。
黎玫歡搗着嘴,打了個呵欠,眼皮越來越沉重。她解開頭髮,趴在桌面上小憩一番,好準備接下來的工作。
疲累讓她很快地睡著了,而且熟睡得渾然未覺有個人站在她後方不遠處看了她好一會兒。
她……怎麼沒去吃飯?
是昨晚太累了嗎?看她睡得都快要打呼了。
嚴睿熙看着她熟睡的臉。昨夜,也是這樣的場景,她沉沉睡着,而他在一旁看着她出神。
他是怎麼了?
如果他以為遇見她就已是一件錯事,那麼他真的犯了非常嚴重的錯誤。昨天晚上短短几個小時內發生過的蠢事,比他從小到大加起來的次數還要多,最糟糕的是,他……竟然跟她上床了。
一夜情,他竟然跟這個女人發生一夜情?
而且,沒有經驗的他,在她的引導之下,感受到了從沒有經歷過的歡愉。她的肌膚像奶油,像頂級的綢緞,光滑柔軟,他的手甚至無法離開她的身體,像依戀着什麼似的,他首次嘗到了何謂激情,他甚至有點上癮……
嚴睿熙猛然回神,第一個反應是左右張望了下,確認沒有人看見他剛剛的神情,連忙頭一撇,逕自走開。
她肚子餓不餓,那都是她的事,不用他來替她煩惱吧。
嚴睿熙走後,黎玫歡依然睡得很沉,直到上班鈴聲響起,她才悠悠轉醒,然後一臉茫然地望着前方。
「經理,你的午餐。」陳巧梅把麵包放在她桌上。
「多少錢?」黎玫歡眨了眨略顯乾澀的眼,彎身從公文包里掏錢包。
「啊!」陳巧梅突然低叫一聲。
黎玫歡不解地皺眉。「怎麼啦?」
陳巧梅指着她左邊耳朵下方七公分的地方,暖昧兮兮地笑着。「經理,你男友好熱情喔!」說完后,她笑得花枝亂顫。
黎玫歡瞪了她一眼。「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這個啊!」陳巧梅指指自己脖子相同位置的地方,嘴邊的笑沒停過。進公司這麼久,還是第一次看到經理身上出現這種印記耶!
「什麼東西?」黎玫歡伸手摸了摸,卻摸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索性從包包拿出粉盒,以粉盒裏的鏡子一照——她傻了,一雙咖啡色眼瞳瞪得好大好大。
白晰的肌膚上,那一枚帶着血紅色、貨真價實的吻痕是這麼明顯,彷彿在提醒她,昨天發生的事,不是一場夢,而是……真真實實地發生過?!
「經理?」
陳巧梅見她震驚的表情,誤以為她尷尬了,未免自己太得意忘形地調侃,會得罪了上司,陳巧梅躡手躡腳地走日座位上,也不跟經理收麵包錢了。
因為這一枚吻痕,黎玫歡一整個下午都無心工作,過得渾渾噩噩,腦中亂得可以。昨晚的片段越來越清晰,她的心裏越來越不安……
這是真的嗎?
難道,昨天晚上真的是……嚴睿熙?
天哪……
黎玫歡抱着疼痛不已的頭,心裏亂、腦里亂,全糊成一片。
早上在電梯碰到他,他那不一樣的眼神,跟昨晚的事情有關?是這樣的嗎?
不行,她得找人聊聊上定要找人聊聊,否則,繼續把這些事積在心底,她會瘋掉的。
抓來手機,她撥出一組號碼,對方接聽后,她噼哩啪啦地說:「初雪,拜託,無論你多忙,今晚空出來給我,我快瘋了,我真的快瘋了——」
聽她緊張得語無倫次,身為好友,夏初雪再怎麼忙,還是很阿莎力地說:「沒問題,但大約要八點過後。」
「只要你能出來,幾點都可以。」
「要約在哪裏?」
「就約在你公司附近那間『SkyLoungeBar』好了。」
「沒問題,晚上見。」
晚間八點過後,夏初雪拎着公文包,踏入LoungeBar里,輕易地在沙發區找到一臉忡忡不安的黎玫歡。
「你是怎麼了?」夏初雪脫下外套,和公文包放在一邊后,在黎玫歡身邊坐下。
「嗚……初雪……」黎玫歡一見到她,眼眶就紅了。
「怎麼啦怎麼啦?說給我聽,快!」難得見到她這副受盡委屈的模樣,夏初雪不禁有點緊張起來。
「我……我被甩了。」見初雪瞪大眼,她又連忙補充:「總之,昨天我跟丁育群見面了,他把我給甩了。」
「我就說吧!那個爛人——」夏初雪氣得咬牙切齒。
「重點不在那裏。」黎玫歡哭喪着臉說:「我昨天被甩了之後,難過得跑來這裏買醉……」
「喝酒怎麼不找我?」
「你先閉嘴啦,我在講話耶,重點不在酒啦!」她忿忿地白了好友一眼。
「啊,好,Sorry、Sorry!」夏初雪抱歉地說。
「我昨晚還真的醉了,後來……」她把昨晚發生的事,到今天早上獨自在Hotel醒來,以及中午被陳巧梅發現她脖子上有個吻痕的經過,一五一十、鉅細靡遺地統統說了一遍,夏初雪聽得目瞪口呆。
「什、什麼?你是說……你是說……你有可能跟那個你討厭的傢伙上床了?!」夏初雪的聲音瞬間拔尖。
「噓——噓——」黎玫歡緊張地左顧右盼了下,壓低聲音斥責好友。「你這麼大聲,是巴不得讓整家店的人知道我昨晚失身了嗎?!」
「啊,Sorry、Sorry!」夏初雪歉然地乾笑道。
「怎麼辦?初雪,如果我們真的……做了,我跟他今天見面時,雖然他的眼神有點怪,可是也沒表示什麼啊!這到底代表什麼?」
「先別慌,別慌。」夏初雪拍拍她的肩,安撫她不安的情緒,接着續道:「既然他還沒有表示,我猜,他是在觀望你的態度和反應吧。如果真的不確定,不如由你主動去找他,兩個人把話說清楚。」
「自己去找他?」黎玫歡膛圓了眼,心中下意識地抗拒。「一定要去找他嗎?我不能裝死嗎?」
「怎麼裝?照你所說,他八九不離十是知道了,與其你裝死,弄得兩個人都尷尬,不如直接把話挑明了講。」夏初雪雙手抱胸,眼神微眯,像在思量什麼。「你希望他怎麼看待這件事?」
黎玫歡愣了下。
這點她倒沒想過,真要說的話……她頓了下,說:「當作這是一場夢吧。」
夏初雪挑了挑眉。「好樣的,果然是世紀新女性。」
「然後呢?」
「你就這麼告訴他啊!你不是說過,他是個冷漠無情的傢伙,話又不多,應該不會亂傳這種事才對;不過,如果他真的說了,你就以『技巧其差無比』反擊回去。男人都是愛面子的,」提到那件事,通常都招架不了。」
黎玫歡總算露出今天第一個笑容。「好主意。」
就這麼辦吧!
雖然已經打定主意該怎麼面對嚴睿熙,把話說清楚、講明白了,可是黎玫歡還是拖拖拉拉了好幾天,直到心情平靜一些,整理好自己的情緒,準備好該說的話,才去敲他辦公室的門。
嚴睿熙的秘書忙着接聽電話,黎玫歡以眼神示意,要秘書繼續忙,她在門板前敲了敲——
門內傳來低沉的聲音。「進來。」
聽見他的聲音,黎玫歡胸口一緊,好不容易平穩下來的心情又開始浮動。她深吸一口氣,在心底給自己打氣后,推門進入。
他似乎很忙,明知道有人進來,卻連頭都沒抬,專註在桌上攤開的報表上。投入、認真的神情似乎軟化了他臉部冷硬的線條,他看起來比平時迷人幾分。
而且,他在辦公室一向穿得這樣隨興嗎?領帶鬆開,襯衫扣子解開,袖子折起
黎玫歡沒注意到自己竟然在觀察他。
察覺到對方走到自己面前,嚴睿熙依然沒抬頭,一心以為是秘書。「有事嗎?」
她吞了吞口水。「那個……」
本來振筆疾書的大手頓了下,把字寫歪了。
嚴睿熙放下手中的筆,緩緩抬頭,看見她不安的神情,心中不由得緊張起來。又來了,又是這種怪異陌生的感覺。
他輕輕揚眉,示意她繼續未完的話。
「咳咳。」黎玫歡清了清喉嚨,掩飾臉上的熱潮。「那個……那天……我……你……」她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看她紅着臉,手足無措的樣子,嚴睿熙不知怎地心情突然很好。
「需要我替你說嗎?」他輕哼。
「說什麼?!」她驚恐地瞪大眼。
「那晚的事。」
「什什什什……什麼事?」老天,她的心臟快從喉嚨跳出來了。
嚴睿熙將身體往後靠向椅背,一隻大手撥了撥凌亂的黑髮。「你應該知道我在說什麼才對。」需要說得這麼明白嗎?
黎玫歡吞了吞口水,稍微平定心情。
「既然這樣,我就不多說廢話了。我想說的是……」她力持鎮定,衝著他笑說:「那一晚發生的事,就請你當作……是一場夢吧!」
她話一說出口,嚴睿熙只覺得自己被她當場甩了一巴掌似的難堪,心中有股奇異的感受不停地往上冒……
她是什麼意思?當作一場夢?這種話她竟然說得出來,她到底把他當成什麼了?!一場夢?夢?
為什麼她可以笑得這麼不在乎?
本來擺放在椅子扶手上的一雙大手握成了拳。無法否認,他的心受傷了。
「所以我只是你用完即丟的東西?」他的嗓音冷了幾度。
「你……不需要把自己說成這樣……」黎玫歡咬着下唇,無法從他冷淡的面容猜出他心中的想法。
「一場夢?你的想法還真是洒脫。」他斂下眼,怕被她洞悉了他心中的不悅,重新執筆,低頭看報表。
「我……洒脫?」黎玫歡深吸了口氣,勉強露出微笑。「不然你要我怎麼想呢?不過就是一個晚上而已……」
不過就是一個晚上而已?嚴睿熙腦中那根名叫自製的神經綳斷了。
他抬眸盯着她,口吻譏誚地道:「你說得沒錯,不過就一個晚上而已。那晚對你而言,陪在你身邊的是誰都不重要,只是這麼剛好,倒霉的是我罷了。」
倒霉?他說他倒霉?
黎玫歡咬着下唇,一雙眼盛滿受傷。「你在氣什麼?」
「我何需生氣?」他否認得極快。
「你憑什麼這樣說我?隔天早上我醒來,只剩下我一個人,你要我怎麼想?!」她氣憤地瞪着他桌上的文件,腦筋一片空白。
嚴睿熙怔了下,無言以對。
「自己丟下我一個人,還不准我這麼想……」黎玫歡哼了一聲,眼睛又酸又熱。「你覺得以你這種拍拍屁股走人的態度,我還能怎麼想?」
「我沒有拍拍屁股走人。」嚴睿熙急於否認。
在盛怒之中的黎玫歡,沒有察覺到他與平時截然不同的態度。他不再冰冷、不再淡漠,他有情緒起伏,會生氣、會不高興,這一點,連嚴睿熙自己似乎也沒發現。
她倔強地別過頭,不想再繼續跟他爭論下去。
「算了,無論你是什麼心態、什麼想法,統統都與我無關了。只要你記得,那晚的事我們就當沒發生過,不過,如果你敢宣揚出去的話,我一定會好好回敬你的。」
黎玫歡不再多看他一眼,轉身就走。
嚴睿熙沉下臉,心情盪到谷底。
為什麼她不聽聽他的說法,只在意自己的想法呢?他並沒有如她所說的,拍拍屁股走人,絕對沒有,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自己複雜的心情而已。
他的確被她左一句「當作是一場夢吧」,右一句「什麼都沒發生過」給惹惱了,所以才會說出是自己倒霉之類的話,激怒了她……
嚴睿熙煩躁地將領帶扯掉,忿忿地扔在桌上。
他根本不該碰她的,如果他跟她之間沒有任何瓜葛的話,現在他就不會被這些莫名的情緒所困擾了。
只是,現在說這些都太晚了。
該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