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隔着幾步距離,關小開的視線獃滯的盯着面前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聲音,本以為無比熟識的兩個人,他們……在做什麼……
雁非突然激烈的掙紮起來,“小開,我……啊~”
結合的地方被重重的撞擊一下,無法遏止的呻吟從齒縫裏泄漏出來。痛苦難堪的神色在臉上一閃而過,雁非咬着牙偏過頭去。
“關小開,你看清楚了。”蒼子夜聲音冷冽如冰,望着漲紅了臉不敢正視他們的關小開,緩緩的道,“雁非,你的好兄弟,兩年以來對你就是抱着這樣的心思。想要親你,吻你,擁抱你。就像這樣……”
低下頭去,在光潔的鎖骨上輕輕落下一個吻。
“又像這樣……”抬起雁非的頭,輕柔的吻落在他的唇邊。
黑玉般的眸子斜睨着滿臉震驚的關小開,“你明白了么?”
關小開獃獃的望着他,又慢慢的扭過頭去,望着雁非的側臉,艱難的開口問道,“大雁……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雁非身子一震,眼睛沉默的望着他的方向。那熟悉的面容,一旦斂去了平日的笑容,神情間竟蘊滿了掩藏不住的,深沉的痛苦。
有如醍醐灌頂,就在眼神交匯的那個瞬間,關小開忽然懂了。
兩年來相處的點點滴滴快速在腦中滑過,總喜歡對他做出親昵的動作,總是袒護他到了幾乎無原則的地步,無論被他怎麼拖累卻始終沒有抱怨過半句。本來以為是最好的兄弟間兩肋插刀的表現,原來……這些舉動的背後,雁非的心,早已超出了朋友的界限……
關小開臉色逐漸發白,呆站了很久很久,顫着嗓音喃喃自語着,“這不可能……怎麼會這樣……”
他突然大叫道,“怎麼會這樣!”
腳步一步一步的後退,往後退入那暗色的楓葉林的陰影中,他狠狠一跺腳,頭也不回的跑開了。
“小開!”
蘊滿了絕望,痛苦,無比嘶啞的叫喊,劃破了靜謐的夜色。雁非如木雕般獃獃望着關小開背影消失的方向,眼中已隱約閃着淚光。
他突然轉過頭來,聲音沙啞無比,“你是故意的!”
“是,我是故意做給他看!”蒼子夜逼視着他,冷冷道,“你不是很喜歡他么?為什麼不說出來讓他知道?其實你心裏也知道他不喜歡你,他只是把你當作好兄弟,如果說出來就再也沒有希望了,索性還是瞞着他,心裏還可以有幻想是不是?”
雁飛的聲音突然虛弱下來,“不是……”
“就是這樣!”蒼子夜平靜的聲音掩不住隱隱的激動,“你要瞞着他,我偏要讓他知道。你不肯戳破這層紙,我幫你戳穿它!”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蒼子夜被打的偏過頭去,俊美的面容上腫起鮮明的掌印。
“夠了!”雁非咬着牙,狠狠的道,“你憑什麼左右我的生活!”
蒼子夜緩慢的轉過頭來,注視着眼前完全暴怒的人,輕聲道,“你終於說出來了。”
“……”
“你一直都是這樣,我要什麼你都給我,我要做什麼你都順着我。就算是我的錯,你也攬在自己身上,代替我被打得死去活來。”他的聲調激動起來,雙手緊緊抓住了雁非的肩膀,“你也不過是個有血有肉的人,為什麼要這麼勉強自己?!為什麼不能讓自己好過一點!”
雁非怔住。
頭腦一片的茫然空虛中,他愣愣的望着他。
是了,小的時候,小夜就是這樣的直性子,遇到高興的事,不高興的事,都會這樣激動……
剎那間,眼前的景象和記憶中突然重合了。
在那個飄着鵝毛大雪的冬夜,美麗有若天仙的娘親帶着驕傲的笑容,自刎在父親的眼前。
六歲的孩子小小的身軀跪在娘親的屍體旁,茫然無措的望着酩酊大醉的父親。向來慈愛的父親的臉忽然變得這麼猙獰,他的大手就是這樣抓住自己的肩膀拚命搖晃,一遍遍的問着,“我哪點不如他,為什麼她愛的是那個混蛋?為什麼她要生下你這個孽種來!”
當時只有三歲的小夜,卻跌跌蹣蹣的走過來,拉住父親的手,“爹爹不要打大哥!”
回答是一記耳光,迎面狠狠抽在長子的臉上。小小的身子倒在地上的同時,那雙大手抱起了旁邊的么子,聲音中帶着鄙夷痛恨,“小夜,以後不要再這麼叫了,他哪裏配做你的大哥!”
一片朦朧恍惚中,眼前的場景突然更換了。
那間低矮陰暗的房間,就是自己的居住所。長子失寵,幼子得寵,這是蒼鷹堡上下人所共知的事情。
頂着個少爺的名頭,其實也不過是和僕役小廝差不多的地位,見了蒼家二少爺同樣的要行禮喊一聲少爺。唯一不同的是隔三差五就要去老爺的書房額外受一頓家法。倒是二房夫人雪姨娘對他還不錯,私下裏經常送些傷藥水果來。愛子常常私自去他大哥的房間,她也是睜隻眼閉隻眼,只當作不知。
記憶中,每次能夠見到小夜的笑臉,是除了練武場上戰勝強敵之外,自己僅存的快樂了。
然而,小夜漸漸長大之後,越來越忙碌,來得次數也越來越少了。
偶爾在練武場上相遇,見了那平靜沉穩的眼神,日漸成長的身軀,漸漸的卻只覺得陌生疏離了。於是更加勤奮投入的練武,練到渾然忘我,武功進展帶來的喜悅,足以揮卻俗世煩擾。
一天天的,日子本來過得麻木而平靜,直到那個深夜……
就在那個除夕的夜,領到美酒而喝到大醉的自己,在尖銳的劇痛中猛然驚醒。漆黑的黑暗中,被堵住了嘴,縛住了雙手,伏在身上肆虐的少年每一個動作,都只會給還沒有完全長成的青澀肉體帶來凌遲般的痛苦。
睜大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少年的面容。少年不知他已醒了,帶着痛苦的聲音一遍遍的重複着,“為什麼……為什麼你始終不看我……大哥……”
他……竟然是自己最疼愛的小夜。
就在剎那間,忽然什麼都明白了。
星星點點的淚水,隨着每一次深入肉體的撞擊,悄無聲息的淌下眼角。
喘息聲最急的時候,大門突然被撞開。父親鐵青的臉出現在房門外面。
疾風暴雨般的皮鞭當頭揮下,伴隨着憤怒到及至的咆哮聲,“我殺了你們這兩個小畜生!”
小夜在上面緊緊護住他的身體,皮鞭打中肉體的鈍擊聲不斷的傳入耳際,吐掉了塞口布的少年顫抖着聲音,說出了影響自己一生的一句話,“父親,是我引誘他的,要打就打我吧。”
第二天,蒼家的大少爺就無聲無息的在蒼鷹堡銷聲匿跡。
在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傷痕纍纍的少年在風雪中步行了三天三夜,暈倒在一戶姓雁的樸實農家門前。
有些事情,就算手足如他,當年卻也不知道的呵……
雁非的視線迷濛的飄在遠處,一遍遍的,近似於自語的喃喃問着,“我做錯了么?不想讓我喜歡的人受到傷害,我這樣的做法,難道錯了么?”
蒼子夜的聲音壓抑的傳入耳際,“就是因為這麼想,你才會想要獨力承所有的痛苦,把別人的過錯傷害都背負到自己的身上……你以為你可以承受多少!在他的身邊,過着壓抑掩飾自己真實心情的生活,你真的開心自在么?!”
雙手用力的擁住他,“小非,不要為了所愛的人,毀了你自己的人生。”
雁飛霍然抬起頭來,目光銳利有如刀鋒,帶着無盡的譏誚,“說得動聽!毀了我最初的人生的,難道沒有你么!”
蒼子夜的身子突然一僵,沉默的側過了頭。修長的手指,不知不覺的捏緊了。
雁飛直直瞪視着他,“主動的離開還不能讓你放棄么?為什麼要用這麼激烈的手段逼我,逼小開……現在一切都戳破了,他知道我的齷鹺心思了,你的目的達到了!呵呵,下面你還想要幹什麼?”
幽深的眼睛中溢滿了濃濃的悲哀,“其實你還是想逼我回蒼鷹堡,對不對!”
“不是,不是!”蒼子夜突然大聲的嘶喊起來。
臉龐深深的靠進頸窩間,低若蚊吶的聲音模糊的傳出來,竟彷彿是哽咽一般,
“當年的錯事,已經無法回頭了……我很後悔,一直都很後悔……現在我想要的,不過是讓你找到屬於自己的真正幸福啊……哥哥……”
溫熱的液體順着臉頰,一滴滴的落在光裸的肌膚上。
模糊的聲音在耳邊回蕩不休,身體忽然遏止不住的輕顫起來。
雁非的表情似悲似喜,似幻似真。
眼睫半合,垂下的視線落在伏在肩頭的那個人身上。
良久,他伸出手,攬住那人的背,輕嘆道,“明明是你弄的我很痛,你自己哭什麼,堂堂的少堡主怎麼能淚眼見人……”
緊密交纏的兩個人,就保持着相同的姿勢,在楓林前安靜的擁抱着,久久不動。
夜色正濃。
尾聲
半個月後。金陵城中。
驚天動地的爆竹聲中,江南名宿朱開南的愛女朱慕雲和遼東關家的獨子關小開喜結連理,成為武林中萬人關注的一樁大事。
因關家路途遙遠,定親喜筵商議於金陵舉行。朱開南大邀賓客,江南名流一時雲集。
武林兒女不重禮教,筵席間,身着大紅喜服的新郎新娘同時出現,帶着羞澀笑容向眾賓客敬酒。兩人站在一起時,當真是金童玉女,讓人嘖嘖稱讚不已。
側面的迴廊邊,雁非懶散的靠在紅柱上,望着遠處人群熱鬧起鬨,要灌新郎新娘的酒。看新郎被周圍眾人灌的滿臉通紅,卻還在替新娘擋酒,他微微的笑起來,站直了身體就往大門走去。
就快到門口的時候,背後突然傳來了匆忙的腳步聲。聲音由遠及近,熟悉的嗓音帶着急促的喘息大叫道,“大雁!”
雁非聞聲回頭,微笑道,“小開,恭喜你。”
關小開一愣,隨即爽朗的笑起來,幾步上前握住雁非的手,“謝謝。”望望他行路的方向,“你要走?”
雁非點頭,隨即笑道,“新郎官,我馬上就走,你可是今天的重頭戲,還不快點回去?“
關小開道,“我等下就回去。好久沒見你,剛才遠遠看見了,才過來打個招呼。”聲音頓了頓,他繼續道,“還有……無論怎樣,你都是我關小開最好的朋友。”
雁非專註的望着他良久,重重反握住他的手,大笑道,“有你這句話,就已足夠。”
正說話間,幾個小僕過來請人,關小開吐了吐舌頭,揮着手跑回去了。
雁非望着他活力十足的背影一笑,轉過身去,不再遲疑的走出朱家的紅色大門。
幾輛裝飾豪華的馬車停在門外大街上。
蒼子夜白衣如雪,風神玉立,靜靜等候在馬車邊。
雁非懶洋洋的走了過去,從懷裏掏出一張銀票遞過去,“喏,上次任務坑了你十萬兩銀子,這次還你。”
蒼子夜望了眼手裏銀票,道,“十萬兩銀子的酬勞,你寧願還錢也不要接?”
雁非嗤道,“‘尋到蒼鷹堡失蹤已久的大公子,每月報告一次他的行蹤和生活如何。’這樣的麻煩生意,莫說十萬兩銀子,就是一百萬兩,我也不接。”
蒼子夜微微一笑,道,“既然還了銀子,不接也罷。你下面有什麼打算?”
雁非想了想,道,“難得來一次江南,聽說黃山奇景甲天下,我過幾天要去好好看幾眼。然後再順着長江逆流而上三峽,體驗體驗‘猿聲輕啼’的意趣。唔,對了,聽說北六省的麒麟社大當家親自出手擒住了沈宜那個採花大盜,中原武林幾大世家鬧着要召開屠狼大會,有空我再瞧瞧熱鬧去。”
“有興緻就好。”蒼子夜點點頭,遲疑了片刻,道,“你有沒有打算回蒼鷹堡看看?”
雁非想了想,微笑道,“近期不行。”
蒼子夜的神色間閃過一絲黯然的色彩,卻聽雁非的聲音帶着笑意悠悠響起,“那裏太冷了,冬天我不去。等明年春天大雁飛回的時候,我就回去看看罷,好久沒見雪姨他們了。”
蒼子夜猛的抬起眼來。“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帶着笑意的聲音悠哉游哉的道,“我一定要找到機會,把飛鷹令光明正大的還給你。”
馬車的車輪轉動聲在背後響起的時候,雁非順着青石板大街的方向,向遠處慢悠悠的走去。
金色的仲秋陽光明亮的照在他的臉上,他微笑着抬起眼去
湛藍的天空之上,一行秋雁正向天際遠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