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書生懺情桃兒蹈禍

我們言歸於好,每天又陪他讀書,只是文舉卻似乎不再放那麼多心思在書上,一個早上,我端了茶進來、看他一個人站在窗邊發獃。怎麼了呢?平常這個時候,他都是最認真的。

“杜大哥,人蔘茶,還有一些糕點。”我道,把漆木托盤放在桌上。

“我不想吃,你吃。”他道,仍是望着窗外。

“我是很想吃,可這是江大人派人送來的,他聽說你咳嗽了,特地要人做來給你補身體的。”我笑。

“你吃了吧,我們還分什麼彼此呢。”他很不經意的,很自然的道。聽他這麼說,我心裏很是高興,輕聲走到他身邊,看他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

“杜大哥,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他懶洋洋的答。我看他桌上寫了一首七絕----

雲雨夢回月瑤台,

至今猶記雪香腮。

曉風拂動庭前葉,

疑是凌波玉影來。

凌波玉影?我不是很懂。

“寫的是什麼?”

“前兩個晚上,我作了一個夢……”他道,靜靜的注視着我,不經意的咳了幾下,有點不安似的別開頭去,仍是望着窗外。

“咳嗽沒有好一點?”我很擔心,這兩天文舉的氣色非常不好,秀逸的眉目少了許多光采。

他搖搖頭,幽幽的道:“咳嗽是小事,倒是覺得煩煩躁躁的,心思總是靜不下來。”

考期近了,靜不下心的確讓他煩惱,可是他的咳嗽卻讓其他人煩惱。江綠瑤和江大人不時差人來問候,江敖生為他請來大夫診治,囑咐他好好休養;我親自替他煎藥,把葯吹涼,端到他桌前:

“杜大哥,喝完葯別看書了,睡一下出個汗,也許會好一點兒。”我道。文舉點點頭,雙手端起碗來嘗了一口道:

“好燙!

“燙?我再替你吹一下。”我和他一起端着碗把葯吹涼,兩人對望一眼,都覺得好笑。

“這碗葯寶貝似的要我們兩人都來吹。”文舉笑道。

“喝了葯你的身體就會好起來,好起來就能去考試,等進士及第就有臉見江東父老了,這麼多人的指望都在這碗葯里,所以它當然是寶了!杜大哥喝的是寶葯,所以你比葯更寶。”

文舉笑道:“人也能拿來和葯比?你啊!鬼靈精怪,我和你說話,身體就好了一大半了。”

“那我又比杜大哥更寶一些,”我嘻嘻笑道:“如果能讓你的身體好起來,把我煮了當葯吃也行。”

“如果吃了你才能好起來,那我寧可不要活了。”文舉有些嚴肅。“傻丫頭,以後不許再說這種傻話。”

我笑道:“剛剛才說我鬼靈精怪,這會兒又說我傻,你倒說說看,我是聰明還是傻?”

文舉笑着搖搖頭,道:

“我還真是沒見過像你這麼伶牙俐齒的女孩兒,如果你是個男子,一定也能成為風流人物。”

我也搖頭:“我才不要,你們這裏的人太可憐了,尤其是女孩子,愈長大愈像木頭。”

“我們這裏的人?那你又是哪裏的人?”文舉笑。

我嚇了一跳,說溜嘴了,只得又胡說:

“我是你這裏的人,待在你身邊,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自由自在得很呢!”文舉知道我是女孩后,除了夜宿東回三曲那回之外,倒是從來不會要我有個女孩的樣兒。

說笑之間,那碗葯已經喝了一大半了,文舉額上冒出了汗,我騰出一隻手,用袖子幫他擦汗。

“這葯好不好喝?”我還沒喝過呢,想搶過來嘗一口。

“小桃子,葯也是渾喝的!”文舉也笑,伸手來捏我鼻子,正鬧着,有人敲了門。

“杜公子。”是李重山和江綠瑤,還有個隨身服侍她的小丫頭。這丫頭我認得,是上回在江綠瑤房裏讓她撞見了,她還說我是神仙。

我和文舉放下碗,站了起來。

“李公子,江姑娘。”

李重山跨進門來,意有所指的笑道:“小桃和杜相公的感情真是好!杜公子身體好一點了嗎?”

“多謝記着,覺得好多了。”文舉道。“請坐。”

“那就好了,杜公子的病再不好,只怕我們家小姐也要病倒了。”江綠瑤的丫頭扶她坐下,笑着說。

“玉兒,你胡說什麼?”江綠瑤道。

文舉和江綠瑤對望一眼,含情脈脈的,這一瞬我只覺得全身像被針刺了一樣。

“杜公子有小桃悉心照顧,相信身體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李重山道,我和他對上一眼,很討厭他這樣話中有話的明指暗指東指西指。

“小桃,杜公子就麻煩你多費心。”江綠瑤柔聲說道。

照顧文舉還用得着她說嗎?

她這樣吩咐我,難道她會比我和文舉的關係更親近?

“杜大哥和我情誼深厚,我當然會好好照顧他的。”我道。

“這樣我就放心了。”江綠瑤點點頭,又轉向文舉,道:“杜公子你好好休養,書本就先放着吧,千萬別為了考試把身體弄壞了。”

這段話說得平淡,卻是情意深刻,我只想快點把她趕走。

“杜大哥喝了葯要睡一下。”我道。

“那我們就不打擾了,杜公子好生調養。”李重山很快的站起來,文舉送他們到門口,江綠瑤臨去秋波的又回頭望他。

“外面風大,杜公子留步,小桃送我們就行了。”李重山道,正合我意,沒想到這傢伙真的還能派上用場。

“杜大哥,你先躺着,我送他們。”我道。文舉點點頭,我掩上了門,送他們走一小段路。

江綠瑤殷殷切切的詢問病情:

“喝了葯,沒有好一點嗎?”

“沒有,”我搖搖頭,也覺得很擔心。“大夫說過是受了風寒,可是,我總覺得葯似乎不大對症。”我說得很婉轉,他們家請來的大夫,總不好意思直接批評。

“這……”江綠瑤沉吟一會兒,道:

“我告訴我爹,再請個高明一些的大夫來。小桃,我不能常常去看他,真的麻煩你多費心了。”

“嗯。”我心中一動,只能點點頭,江綠瑤對文舉也是真心真意的。

目送她由小丫頭扶着回房,我回過頭來,李重山正盯着我。

奇怪,他為什麼不走?

“幹嘛?”我道。

“他生病了,正是一個好機會。”他莫名其妙冒出一句話來。

“好機會?”

“只要他的病好不了,拖過考期就成了。”他道,很陰險的樣子。

“我看你的腦子有問題,我巴不得他的病快點好,怎麼可能答應你。”

他微微一笑,道:

“如果是這樣,那我只好用我自己的方法了。

“你的方法?什麼方法?”

“我表舅很器重杜公子你是知道的,如果讓他發現杜文舉屋裏藏了個女人,他會怎麼樣?”

那對我來說當然更好,可是文舉會被人誤解。

“杜文舉窮得要進當鋪了,要是沒有我表舅幫他,恐怕連睡覺的地方也沒有。再說,就算讓他進士及第,我表舅也會因為杜文舉的人品有問題,發揮他的影響力讓杜文舉一樣得不到重用。”

這……比我想像的要嚴重的多了。

李重山原來挺聰明的,他騙我到妓院,是想確定我這着棋。

“還有……”李重山提高聲調,把我的心也提了上來。

“好了,你別再說了,我相信你一定不知道你斗的人是誰?”我使壞的笑,隨手摘下一片葉子,讓它在我手心裏燒成灰燼。

他大驚。“你……玩什麼把戲?”

我瞪着他,一個字一個字的慢慢說道:

“你知道的事情要是敢說出去一個字,就等着請人替你收屍。這是不是把戲,你到閻羅王那裏問問就會知道。”

文舉的身體並沒有好起來,他晚上咳得幾乎無法入眠,白天昏昏沉沉的茶飯不思,才兩三天工夫,瘦得只剩皮包骨。江家上下為他急翻了天,我眼睜睜看他愈來愈瘦。咳得愈來愈厲害,也慌了手腳。江敖生又為他延請來了京城的名醫,一堆人擠在文舉房裏。

留着山羊鬍子的大夫眯着眼睛,凝神把脈,左手換成右手,右手又換左手,切了好幾次脈.點點頭又搖搖頭,着實一個慢郎中。

“怎麼樣了?”江敖生沉着聲問道。

“我跟他開幾帖葯……”大夫慢吞吞的道。跟着又說:“江大人,咱們借一步說話。”

兩人讓了一回,江敖生還是讓大夫先行,李重山眼見他二人離去,就跟着去了。江綠瑤立在床邊,望着昏睡消瘦的文舉,紅着眼眶一句話也沒說。大夫人安慰的拍拍她的手,道:

“綠瑤,別急,先等你爹回來,看大夫怎麼說。

沒等江綠瑤回話,二夫人搶着嘮叨道:

“這杜公子也真是的,再過幾天就要考試了,卻偏偏病得這麼重,不知道大夫到底跟老爺說什麼,這麼神秘兮兮的,會不會是……”她不知道說到哪兒去了,忽然嘆了很長的一口氣,搖搖頭道:“唉……神仙難救無命客。”

“你住嘴!”我叫,居然和江綠瑤是同時出口的。我望了她一眼,心中有說不出來的感覺。

二夫人被我和江綠瑤同時喝住,臉色很難看,大夫人只得出面打圓場,叨念了幾句:

“菁妹子,這會兒大伙兒心情都不好,你少說兩句。”

我看到李重山和二夫人心裏就有氣,轉身跑了出去,想聽聽那個慢郎中到底怎麼說。

步出房門,便看到他們三人在花蔭之下嘰哩咕嚕,只聽見李重山道:

“……可也奇怪了,怎麼會有這等事兒?會不會是……”

“是什麼?”江敖生問。

“表舅這麼器重杜公子……我不敢說。”李重山道。

“要說就快說!”江敖生不耐煩的道。

“說不定是什麼冤鬼纏身,應該找個法師來驅邪,免得……”他壓低聲音,不等他說完,江敖生扯着嗓子大喝道:

“你胡說些什麼!讀聖賢書,難道不知道子不語怪力亂神?看不見摸不着的事情,信口胡猜,有用嗎?”

“表舅,是你要我說的嘛,”李重山一副委屈的樣子。

“況且……這種事情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啊。才子負心忘義,被他拋棄的女子含冤不白,找上門來……”

江敖生不語,李重山接着賊壞的道:

“而且……重山覺得,杜公子病情沉重,他畢竟只是有此作客,為了周全起見,應該儘早送他回家鄉去。”

這該死的李重山,居然在這個時候出這種主意。

“江大人,杜公子的病,老巧定當儘力,只是……李公子的顧慮也不是沒有道理。”大夫慢慢說道。

聽那慢郎中的口氣,似乎他對文舉的病也沒有把握。

怎麼會這樣……

“這……”江敖生猶豫了。

連他也不可靠。我靜靜回到房裏,江綠瑤很快的問:

“大夫怎麼說?”

“說要找法師……”我喃喃。

誰知道一聽我說,二夫人又呼天搶地起來:

“哎呀呀!果然我說的沒錯呀!可憐的杜公子,相貌堂堂的,誰知道竟是福薄之人。”

大夫人這回生氣了,道:

“請法師是為了替他消災祈福,你口沒遮攔的這是怎麼了?”

“請你們都回去吧,讓杜大哥好好休息。”我真的快受不了了,只好下了逐客令。

等一干人等離開,文舉仍在昏睡,到近黃昏才幽幽醒來。

“小桃……今天初幾了?”他問。

“十二了……”我知道他擔心考期,笑着安慰道:“放心,還有好幾天呢,一定可以去考試的。”

說話之間,玉兒端來晚飯和葯,我去接了過去,她小聲告訴我:“這是今天大夫新開的葯,試試有沒有效。”

“杜大哥餓了嗎?先吃飯好了。”等玉兒走了,我道。

“我吃不下……”他懶懶的道。

“吃一點好嗎?”

他不答,索性閉上眼睛。

“那葯總不能不喝吧?”我笑道:“飯菜你不吃,我吃,葯不喝的話,那也是我喝嘍!”

“真拿你沒辦法。”文舉擠出一個倦倦的笑容,坐起來慢慢把葯喝了。我替他把碗放回桌上,他又道:“黃昏了……”

“嗯,出去走走嗎?”我回頭問。

“嗯……”他點點頭。

我陪着他在房前的花蔭下散了一會兒步,他很沒體力的在園裏的石椅子坐下來,我也在他身邊的青草地上坐了,柔順的將頭靠在他腿上。

夕陽,很美。清爽微風裏,只有我們倆。

文舉把手輕輕放在我的帽子上,我心裏一下子漲滿溫柔,真想就這樣一直靠着。沉默了好一會兒,文舉柔聲說道:

“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小桃……”他說著說著又咳了幾聲,每咳一下,我就心疼一下。

這句話聽來大是不吉,我一下子抬起頭來打斷他的話,道:“杜大哥,你胡說什麼!”

他不理我,繼續又說:“到時候你把我的書挑回家去,我爹娘還有兄長他們會照顧你的。”

“我才不要,你答應過的事怎麼可以賴給別人!”我扭着性子,不依。

“我是跟你說真的……我這身體……”咳嗽截斷文舉的話,他手捂着嘴愈咳愈厲害,他開開手——

這一瞬,我們倆一樣的震驚!

文舉手心裏竟是一灘鮮血。

“小桃……”文舉慘白着一張臉,望着我。

“杜大哥,你哪裏不舒服?”我急了,怎麼會忽然這麼嚴重?

文舉搖搖頭極力忍着咳,似乎想說什麼,緊閉着的唇卻噴出一口鮮血來,跟着兩眼翻白昏倒了。

我扶他回房,覺得自己全身發抖。

“我看杜文舉不能參加考試了。”黑童一溜輕煙從窗外進來,站在床邊望着他說風涼話。

文舉生病,最高興的就是李重山和他了吧。

我不理他,努力穩住自己心神,伸手按了文舉的脈息,他的脈動有力,為什麼會忽然病得這般沉重?

是他天命如此?還是有人搞鬼?

我坐下來,凝神四顧,耳聽八方,卻什麼都沒發現。

“小桃,不要管他了!”黑童叫起來,有些氣急敗壞的頓了一頓才又道:“這個軟腳書生有什麼好,值得你像個貼身丫鬟一樣的服侍他?”

“黑童!你居然在這個時候說這種話?虧我把你當成朋友!”我怒道。

“難道你看不出來,他想腳踏兩條船?”

“不管他想怎麼樣,我都不會丟下他的。”

“小桃!”他叫,還想再說什麼。

“夠了!”我也叫。“你安靜一點。”我又急又氣,覺得有點喘,在桌邊坐下。幾天前才和文舉在這裏說笑,我告訴他如果能治好他的病,把我煮了當葯吃也行,那時他還罵我傻……現在,他卻躺在那裏,不省我事。

我望着他,同時腦里重複了一句話----

如果我可以當葯吃……

我走到床邊,將手指伸進嘴裏,正要用力一咬,黑童一把抓住我。

“做什麼?”我瞪他。

黑童定定看着我,完全知道我要做什麼。

“我知道你是蟠桃仙,杜文舉喝了你的血,就算不成仙,以後也能百病不侵長命百歲了,可他不值得你這麼做。”

“我就是要這麼做,不必你來跟我羅唆。”

我甩開他,咬破手指,一陣劇痛傳至心間,鮮血從指上泊泊淌出,我掰開文舉的嘴,把我的血餵給他,然後小心的替他擦拭乾凈。正要凝聚念力為他施一道還神咒,忽然眼前一片黑,也幾乎要昏倒了。

黑童扶着我,語氣和緩的說:“我來好了,你流了太多血了。”

“你也會?”我驚訝,他向來討厭文舉,卻肯幫我救他?

“這種雕蟲小技,誰不會。”他沒好氣的說。

我笑道:“你只會害我,難道也會這種救人的法術?”

他笑而不答,我也真的沒力氣了。順從的讓他扶着我坐在桌邊,看着他將還神咒灌進文舉眉心。

這樣就行了,文舉一定會好起來的。

“如果有一天,杜文舉娶了江綠瑤,你會怎麼樣?”他望着我慢慢走過來。

“不會的……”我搖搖頭。

“你聽起來一點把握也沒有。”他笑。

“你在笑我嗎?”

“不是,我在笑我自己。”他苦笑。“我終於知道杜文舉在你心裏有多重的分量,我對你永遠也不會有這麼重要……”

“你是我的朋友。”我道,他這番話讓我莫名其妙的愧疚起來。不再與他唇槍舌劍,沉吟了一會兒,我幽幽的道:

“如果有那麼一天,我就回蓬萊山,一切都當作沒發生過。”

黑童沒回答,只意味深遠的看着我,但我倦極了,沒心思去猜啞謎,靜靜伏在桌上,在他目光里沉沉睡去……

朦朧之中,有人牽我的手,我昏昏醒來,文舉站在我面前,黑童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了。

“杜大哥,你醒了……”我滿心驚喜,卻提不起精神。

“手怎麼了?看起來像是咬傷的?”他關心的問。“痛嗎?”

“不痛了。”我搖搖頭,抽回我的手。

“這兩天你一直守着我,一定累壞了。”他望着我,溫柔的伸出手想撫我的臉,卻又在我的頰上停住了。

“你覺得怎麼樣了?”我問,覺得自己快睡著了,我真的流了很多血嗎?

文舉點點頭,意思大概是他好多了。

我也點點頭,慢慢伏在桌上。“那我要再睡一下……”

我迷迷糊糊的又睡著了,文舉扶起我睡在他床上,替我蓋上被子。

“你好好睡吧,我來替你守着。”

我隱約知道他還細細的說了些話,這些我都知道,但也只是知道而已。

半夢半醒之中,似乎看到了蓬萊山,聒聒噪噪的一票姐妹又拿靈芝仙草取鬧,我聽到有人提到了小桃兒……

小桃兒,小桃兒,發現靠文舉愈近,就離蓬萊山愈遠,愈回不去了。

文舉的身體好了,比原來更加健朗,江家人以為是那個慢郎中的葯有效了,哪裏想得到全是我這聰明靈巧的小桃仙。最失望的是那卑鄙的李重山,我不讓他再有機會陷害文舉,找了一個晚上去料理他,把他嚇得半死,第二天一早他就捲鋪蓋離開了。

莫名其妙的生了一場重病,文舉覺得耽誤了功課,於是更加用功。我怕吵了他,一個人在庭院裏閑逛,忽然有人叫住我,我回過頭“嗯”了一聲,是江綠瑤身邊那個叫玉兒的小丫頭,端了個漆木托盤,盤子裏有一個白磁碗,還加了蓋子。

“玉兒姑娘,你要去哪兒?”我笑着和她寒暄。

“再過兩天杜公子就要考試了,我們小姐要我來探望他,順便……”她笑,小聲的道:“給她送信。”

送信?我懂了,靈光一閃,道:

“我替你送進去吧。”

“可是小姐要我親自交給杜公子。”

“誰不知道我和杜大哥情同手足,交給我,就等於是親手交給他了。”我道,伸手把她端着的盤子接過來。

玉兒猶豫了一會兒,拿出一封信,一起放在盤子上:

“那就拜託小桃公子了。”

“小事啦,你可以趁這時間偷個閑,也到處逛逛。”我笑,望着她走遠,狠狠把信捏成一團。

“小桃公子。”玉兒回頭叫我。

又幹什麼啦!

我捏着信,把手背在身後,陪笑道:“玉兒姑娘還有什麼吩咐?”

她掩着嘴笑,一雙媚眼猛朝我瞟:

“後天公子要上考場了,老爺明天中午為他備下了筵席。”

“我知道了,我會告訴杜大哥的。”我道。

她轉頭走了,我把手裏的信捏碎、把江綠瑤對文舉的感情也捏碎,一起化成細碎楊花,隨着風飄水流,飄到天涯海角去。

策二天中午的筵席上,大家都來了——江敖生,還有他的大小夫人,江綠瑤。一邊吃飯一邊說的不外是鼓勵文舉的話。江敖生說,他將文舉的文章交給了吏部侍郎,很得他的賞識,要文舉專心考試,進士及第一定不是問題。

文舉婉拒了江敖生派給他的書僮,可是拒絕不了我,隔天一早天還沒亮,我和他帶着東西一同往考場去,一千多人加上陪同的家屬,場面真是熱鬧。

“小桃,這裏人多複雜,你一個人不太安全,還是先回去了。”他叮嚀。

“不要,我要等你出來。”

“不知道要多久呢,考到天黑或明天早上也不一定,你在這裏等着,我怎麼放心。”文舉說。

“好,我會照顧自己。來,東西給你。”我把幫他提着的包袱交給他。

“嗯。”文舉接過包袱,走了幾步,回頭向我揮揮手,又走了幾步,腳步有些顛。我看他停下來,手按着頭。

“杜大哥,怎麼了?”我趕上去扶住他。

“頭……有點暈……”他道,勉強站直身子。“沒事的,我進去了。”他說。

我望着他的身影,還是不放心。

忽然身後傳來一聲呼叫。

“桃兒!”

我回頭,大驚叫出聲,引起一堆人側目。三四個“男子”把我團團圍住。

“靈芝仙草?!”我忍住再一次大叫,卻忍不住高興的輪流拉她們的手。“絳萱、小石子,怎麼都來了?”我前兩天才夢到她們呢,她們和我一樣男子打扮,樣子怪怪的。

“出來找你啊!這麼久了都不回去。”幾個人七嘴八舌。

“你來這裏幹什麼?”

“陪人考試啊。”我笑,指着正要步進考場的文舉。

“他呀,杜文舉。”

“他?他就是讓你玩得不肯回蓬萊山的人嗎?”小石子歪着頭,道:“和他一起這麼好玩兒的話,我也要!”

“我看不是和他在一起好玩,而是小桃子動了凡心了。”絳萱笑道,她長了我一百多歲。

“動凡心?動凡心是怎麼樣呀?我還沒動過呢!”靈芝仙草道,跟着又叫,大驚小怪的兩根手指指着我:“啊!動凡心?小桃子你慘了!”

“胡說,我好得很呢。”我道,發現這樣說不就是向她承認了,可是我不想分辯,好或不好,她也不懂。“走啦,文舉還要考很久,咱們一起去玩。”

我們一起到處走動,見四下無人,閃身變回原來的樣子,騰到雲端追逐起來,鬧成一團。

“對嘛,小桃兒還是這樣好看,我們幾個姐妹,就是你最美,扮男子可惜了。”小石子道。

“扮男子有什麼,上次她回蓬萊山,我還看她扮乞丐呢!”靈芝仙草道。

“小桃,你說說嘛,那杜文舉怎麼讓你動凡心,凡心又要怎麼動?”小石子拉着我,我真的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你快樂嗎?”絳萱靜靜的問道。

這一問,把我問住了。

“……他的每一個舉手投足都是我的一樁心事,讓我變得快樂,也讓我變得不快樂……”

小石子搔搔額頭,皺着眉道:“什麼變得快樂又變得不快樂……好複雜喔!”

“我們一起到考場去看看他,你們覺得怎麼樣?”靈芝仙草提議,其他二人一哄答應了,扯着我要去看文舉,我很內行似的領頭進考場,其實我也沒來過。

考場內一片安靜,每一個人都是擠腦漿的模樣,有的咬着筆桿,連臉上都畫了鬍子了。

“就是他。”

我找到文舉,很驕傲的告訴靈芝仙草她們。她們幾個人湊在他面前仔細端詳他,小石子的鼻尖都快碰到文舉的臉了。

“凡夫俗子嘛!”靈芝仙草打量着文舉,很不以為然的道。

“我倒覺得不錯喔,眉目秀逸,你看他寫起文章來,氣勢不凡,跟其他應考者比起來,他非常的傑出。”絳萱一面說,繞着文舉走一圈。

她誇他,我當然高興,看着幾個姐妹繞着他轉,我叫道:

“你們別吵着他了!”

“這麼護着他呀……我吃醋,就偏要吵他,怎麼樣?”

靈芝仙草笑道,提着袖子在他頭頂上甩啊甩的。

忽然,文舉放下他的筆,雙手按着頭,眉毛打結似的緊緊糾在一起。

“哎呀,你看你,真的打擾到他了啦!”我叫,走過去要把她拉開,靈芝仙草一下跳開,挑釁的笑道:

“抓不到,抓不到——”

“要是文舉落第了,我就找你賠!”我惱了。她一點也不知道文舉為了考試,背負多少壓力,這個也拿來渾鬧。

絳萱攔着我倆,道:

“不是靈芝仙草,是那兩個——”

我順着她的眼光望去,居然發現考場另一邊有人在對他施法。

“豈有此理!”我怒,一個箭步搶上去,靈芝仙草她們一窩蜂的跟了過來。

“喂!你們這是幹什麼?為什麼對人施法術,妨礙他考試?”我上前質問那兩人。

其中一個比較高的,文人打扮,拱手一揖,道:“我們是文曲星君的人,來護駕的。”

絳萱也走了過來,自稱護駕的另一個人見她解了文舉中的法術,有點生氣,扯着嗓子道:

“各位是哪裏來的,講不講理?我們已經說過了是來護駕,辦正事的。”

我回頭看了文舉一眼,他重新提起筆,沉眉斂神的專心應試,我說什麼也不讓任何人擾他。

“你護你的駕,幹什麼叨擾我家相公。”我上前,斜睨着他,相公二字出口,絳萱三人同時轉過頭來驚訝的看我。

“那你是一定要從中作梗了?”

“作梗的人是你們。”

那傢伙冷哼一聲,朝我劈面擊來,我閃身向後空翻,單腳跪地,考場內無風起浪,引來一陣騷動。

姐妹們一擁而上,對峙場面形成。小石子在我身後拍拍手,小聲笑道:

“好玩好玩!我生平第一次和人打架。”

“要打出去打!”我很酷,反正有一堆姐妹助陣。

“行,擺平你們再辦正事。”那兩人道,閃身飛了出去,我們幾人也跟着飛出去。

一到場外,那兩人搶先出手,大家各自變出兵刃,招架起來。這兩人孤陋,沒聽過雙拳難敵四手,我們姐妹四人和他倆大戰三百回合,從長安城一直打到南天門,守門大將趕來勸架,拳腳無眼,他白白挨了好幾下,也生氣了,叫道:

“哎喲,不要打了!”

大夥停下手,那兩人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認出我們來。

“你們是蓬萊山百花仙子座下的?”

“哼!”幾個小花精同時冷哼一聲,氣勢倒也驚人。

“可不可以請你們不要再胡攪蠻纏,我們要辦正事。”文人打扮的那個氣急敗壞道。

“別跟她們說了,現在凡間天都黑了,說通了也來不及。”另一個更是氣惱。

“好,不跟她們說,既然已經到了南天門,咱們報告玉帝去,這件事,讓他作主。”他粗聲粗氣的說完,兩人一起進了南天門。

哼,打輸了還告狀,真是沒用!

絳萱見了他們離開,說道:“小桃兒,我們也該回去了,你回不回去?紫櫻姐姐找你呢!”

“我還不回去,你們先走吧,替我跟紫櫻姐姐說一聲。”我道。

“好吧……你多保重了。”靈芝仙草也道,我們就在南天門分手。我望着她們往蓬萊山方向而去,一直到看不見她們了才離開。

回到江府大宅,文舉還沒回來。熱鬧了一整天,現在寂靜的廂房裏只有我一個人,我坐在文舉讀書的桌邊,平時放置文房四寶的黑色桌子,現在靜靜灑滿了月光,感覺冷冷清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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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氣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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