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F76K382倒是精神奕奕。他開心地對她說“Hi!”
她勉強地笑了笑,他看見她的面色不妥當,便問:“你怎麼了?”
她深呼吸,這樣問他:“你傳送了甚麼給我?”
“甚麼?”他有點不明白。
“你傳送了某種感應給我,”她頓了頓,說下去:“令我這兩天都心緒不寧、徨無依、不知所惜,陷入了恐慌之中。”
他聽着,臉上表情放鬆下來,最後,竟有一絲笑意。
“那究竟是甚麼?”她問,語調嚴厲,像發現了一種病毒那般,誓要揭發真相。
他的笑容卻亮麗起來,終歸咧嘴而笑。“那是愛情。”他簡單地說。
她瞪着眼。
他笑出來。“那不是甚麼疾病感應,那是愛情。”
她溜動着眼珠,神情由嚴厲變成尷尬。
F76K382說:“你忐忑不安,不滿現在的感情生活,覺得心內有股力量要爆炸開來……是因為你愛上了我。”
她望向他,完全不可置信。
“於是,你才對我有所感應。”他說。
忽然,貓眼綠臉紅了,她轉身,掉頭就走。她一邊走,一邊想,怎可能的?愛情怎會突然而來?一星期前她明明是正常的,怎會在這兩天發生這樣的事?
是F76K382在亂說話!
但,又為甚麼,他的一句話,她聽後會更慌張?莫非說中了?
她的心與她的腦袋產生了很奇特的反應,這麼樣的奇特,連她自己也不明白,亦完全沒經歷過。
她跳進車內,深深不忿,怎可以讓她的心與腦袋玩弄她?車子隨着她的聲音吩咐,以極速開動。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裏去,她的不安令她要身陷極速,向前沖的力量,或許可以擺脫那堆突然侵襲的陌生反應。***
貓眼綠一轉身,F76K382便抿着嘴在笑。
後知後覺,還好,總比完全不知道好。聽說,有些人在愛情上很遲鈍,但後來居上的,也是愛情。也許,會更好。
他嘆了口氣。也忘記了在這次感情中,他有過多少次嘆氣。***
霍諾的短途旅行,就是為了與他的戀愛師見面。
戀愛師就是貓眼紅。她在出發之前先預習一次。她發覺,她有那一點點的緊張,沒辦法,對象是他。
他究竟有多愛貓眼綠?貓眼紅好想好想知道。
相約在一個美麗的恆星,那個晚上,他與她可以抱着看流星雨。
“一小時有一萬五千顆流星掠過上空。”已變身的貓眼紅望着天上散下如銀針似的光芒,對霍諾說。
“流星雨是彗星不斷回歸時拋出來的碎塊,是瓦解中所留下的碎片。”霍諾在她耳邊解說。
“我們都知道了,但依然愛看。就如飄雪的紛飛,彩虹的出現,我們總愛美化科學可以解釋的景象。”貓眼紅微笑,在這空曠的大地上仰望這剎那的壯觀。
“真了不起,”霍諾說:“就如我們的愛情。”
她一怔,忍不住回頭望向他。“好肉麻啊。”
“愛情理應如此。”他一臉順理成章。
貓眼紅忽然決定問他:“你覺得,我們擁有的是愛情嗎?”
他愕然,望向她。
她還怕他不明白,於是更坦白。“你有否懷疑過,我與你,真的有愛情?”
他先是怔怔的,接着,臉上表情放鬆下來。“是的,我們有愛情。”他指着滿天如劍般飛墮而下的流星雨。“我們不用考究這壯麗無雙的景象因何而來,只用細心享受它的美麗,這才是站在這夜空下的目的。”
貓眼紅微笑,她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流星雨也是雨。”她伸出兩手,意圖捕捉漫天的銀光。
他吻了吻她的發頂,他的神情是安樂富足的。
然後,她又問:“你會不會想與我續約?”她轉頭望進他的眼裏。“我們只剩下很少的戀愛日子。”“你覺得有必要嗎?”他的目光是溫柔的。
她沒回答,不想假裝一臉熱情。這氣氛也不適合。
“只得一次便已如願。”他說:“我要的是我們相戀的感覺,不是要無止境的延續。”
實在再明白不過了。她也就更放膽地問:“是因為深愛妻子?”
他垂下頭笑了笑。“是因為我不需要每一天都戀愛。”
貓眼紅在心裏替他接下去:所以我不需要每天都對着戀愛師。
霍諾想要短暫的戀愛,為求那戀愛的感覺,他採用最正統的戀愛手法。而他對貓眼綠,也是最正統的夫妻之情。
也就沒甚麼大不了。貓眼紅埋在他的懷抱中,放下一顆心。***
自從給那奇怪的愛的感覺侵襲了之後,貓眼綠沒一秒安寧。
霍諾又不在家,情緒無處可放,於是更加想東想西了。她問了很多個為甚麼,而心臟附近,像有炸彈要炸開來一樣。她不懂得處理這種情緒,而且覺得很荒謬。
多次想聯絡霍諾,但隨即又放棄了。聯絡他幹甚麼?難道要告訴他,她對另一個男人有了微妙的感應?
她的表情扭作一團。心裏頭十分迷亂。
如此這般,到了第三天,貓眼綠自覺已到了情緒繃緊的盡頭之時,F76K382的信息出現。
原本以為自己不想見他,但他一出現,反而令她覺得如獲至寶。
她也不怕坦白:“我好辛苦啊!”
他笑,告訴她:“我就在門外。”
“嗯?”她轉頭望向門口。
“你家的門外。”他說。
她開門迎進。他帶笑站在門之外,不知怎地,她望着他那雙會笑的眼睛,心裏頃刻得到安慰。
她退回沙發中,雙手握成拳頭,神情沮喪。“我不知如何是好!”
F76K382反而想笑。他覺得此刻的她特別可愛。
“我要不要吃藥?去問組織拿一些成分強烈的葯,吃下了,問題可能可以完全解決。”她提議。他卻慢條斯理地說:“你真想這樣?”
她望着他,啞口無言起來。是的,如果她真想用藥物解決,早早便做了,不用等到今天。
她虛弱地問:“你有沒有辦法?”
他凝視她,深深的。然後他便下了這樣的決定。“我親自解決。”他說。
她怔怔地望着他,看見他趨前來坐近她,那雙眼一直緊盯着她不放。在他目光放軟下來的一刻,他吻到她的唇上,深深的,熱烈的。
她有那退縮之意,他便用他的手托着她的頸后,不讓她離開。
這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吻呀,長得令貓眼綠以為,這就是傳說中的天荒地老。
到F76K382放開她之時,她才有機會好好地呼吸。
她眼睛內的綠光閃動得那樣溫柔,令施予這個吻的對手一看便知道,她是喜歡的。
F76K382輕撫她的耳畔。“是不是比藥物更好?”
她微笑。她也驚奇,居然,心裏頭的所有不安、錯愕、驚惶、迷亂,甚至內疚,也在那熱情的觸碰后瓦解。剩下的,是心靈開闊了的美麗。
空氣彷彿清新了,腦袋也清澈了,而臉上的笑臉,許久也沒此刻的明媚。
突然的,腦袋內湧出“救贖”這二字。這個吻救了她,她按着發燙的臉,渴望着這重新做人般的快樂。
F76K382說:“這就是戀人的吻。”
她望進他澎湃的目光里,由心裏頭快樂起來。
也恍然大悟了。
F76K382並且說:“但我首先要告訴你的是,我的名字是阿波羅。不是一堆符號。”***
霍諾終於回來了,他看上去清減了一點,但神情明媚笑容燦爛。甫一進家門,便擁抱貓眼綠,一臉的興奮。“好挂念你。”他說。
貓眼綠抬眼。“我也是。”她說。
“告訴我,”霍諾坐到沙發上。“這數天你在地球幹了甚麼?”
她也坐到沙發上。“我……”她想了想。“除了工作之外,也是工作。與以往完全沒任何不同。”霍諾把手圍着她的肩膊。“我想,我們應該去旅行。”
“旅行?”
“我們要增加夫婦之間的感情。”霍諾望着她。
“嗯。”她應了聲,緩緩地點下頭。
突然的,兩夫婦靜默下來,霍諾望着空氣,貓眼綠則望着地板上的花紋。
然後,再說話的是她:“霍諾,我們是否模範夫婦?”
他想了想,轉頭望向妻子。“我想,是的。”
她問:“但你覺得開心嗎?”
他又再想了想。“開心。”
她不作聲。
他反問她。“那你呢?開心嗎?”
“嗯。”她又應了一聲。
那個晚上,他們就這樣繼續客氣隨和地度過,一如過去的許多許多年。
到各自躺進睡眠機中之時,貓眼綠也就肯定了,她真的完全對霍諾失去所有感覺,被第三者稍一衝擊,便放下相處了那麼多年的人,連半分內疚也沒有,說謊話之時,也平靜得像沒事人一樣。
她眼內綠光一閃,覺得太可怕了。
因為這種可怕,她陷入痛苦之中。她不明白自己,覺得對不住所有人。
往後那幾天,貓眼綠細心觀察霍諾的一舉一動。他依然健談友善,工作有成就,外形也漂亮。但為甚麼,她的心不再系在他身上?望着他,她想起另一個,還有那激烈的吻。
於是在一個合適的一刻,她向霍諾提議:“我們接吻好嗎?”
他笑,對於妻子的要求有點驚奇,但還是答應了。他伸出雙手,說:“要一個怎樣的吻?”
她趨前半步,可是瞬即又覺得太惹笑,不期然後退了半分。還是不想要了。要印證些甚麼呢?與霍諾吻過千百萬次,但沒有一次,能有與另一個的那種感覺。
心裏頭像有顆大石重重下墜。很難受。
“怎麼了?”他問。
她輕輕搖頭。“不玩了,突然記起有工作在身。”說罷便更換衣服,急急外出。
跳進車子內,她吩咐它向前駛。
是不是因為她與霍諾從未愛過?所以才會落得如此下場?
如果,她現在便去服用抑壓對第三者感覺的葯,事情不就可以解決了嗎?繼而再去服用增強夫妻感情的葯,便會相安無事。
她掩住臉。但她不想。
很想求救,腦袋內反映出求救的需要。而求救的對象是F76K382,她需要他。
她抿抿嘴,唯一清楚地知道的是,她需要他。
他接收到她的信息,便靈巧地對她說:“我是阿波羅。”
一看見他的影像,不知怎地,她便笑了,而且是燦爛的笑。怎捨得就此把這種感覺清除?
“不慣叫你做阿波羅。”她變得輕鬆起來。“你還只是一堆符號。”
“算了吧,”他說:“就讓我做你最重要的符號。”
看到他的臉,她的心便安慰了,她要求與他見面。
約會在阿波羅的家附近,貓眼綠的車駛近,看到他逐漸綻放開來的笑意。因着他的笑,她也笑了。
已很久沒嘗過,因為一張臉,由心底里笑出來。
她輕輕伏在操縱桿上,眼內綠光悠悠,凝視着那個站在不遠處的男人。
他走過來,問她:“怎麼不下車?”
“你不知道,由我這個距離望向你,是多麼美麗。”她告訴他。
他很高興,愉悅地給她一個吻。
他牽着她的手,領她走下車。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他倆的目光是相連着的。步進大廈內,隨後踏入住宅時,一直是四目交投。
在某一刻的清醒中,貓眼綠知道,她百分百享受這感覺。
卻又在享受當中,她明知道不應該。眼內輕盈的綠光,頃刻轉變為憂愁。
阿波羅捕捉到這一剎那。他問:“發生甚麼事?”
她嘆了口氣。“我的丈夫回來了。”
他捉緊她的手,溫柔地問:“那你覺得怎樣?”
她不敢望向他,垂下了眼睛。“我覺得對不起他。”
他靜默,不期然產生了不好的兆頭,他害怕,她有斷絕與他見面的要求。
可是隨即她又再說了:“原來,我已對他半點感覺也沒有。”
他一怔,啊,原來如此。他按捺着內心的驚喜,對她說:“他知道了沒有?”
她搖頭。“我覺得痛苦。”她頓了頓。“霍諾一向對我很好。”
“內疚不是愛情。”他對她說。
她扁了扁嘴,她同意。“但我們不是應當沒愛情的嗎?”片刻后,她問。
他只好這樣對她說:“你忍心放棄你所喜歡的感覺嗎?”他嘗試向她解釋。“這感覺自然得如日出日落夜幕低垂,也正如玫瑰的芬芳青草的清新,是與生俱來的。”
貓眼綠有點徨。“教我如何一直瞞下去?”
“不如你離婚。”阿波羅說。
她怔怔地望向他,她也想過這個可能性,卻就是不敢實在地好好想像。
想起要背棄霍諾,她便很痛苦。她張開手,跌向前,緊緊地抱擁眼前人。他的體香他的體溫他的擁抱,就是天地的安慰。但是……就是為了這些,她要放棄對婚姻的承諾?
當年父親放棄母親,可會有她此刻的掙扎?
在另一個男人的懷抱內,貓眼綠對她的父母,忽然有了新的體會。她原諒了父親,也突然的,了解了整件事。
原來,真是有些東西會突如其來,儘管大家儘力壓抑。***
貓眼綠心煩意亂,找來貓眼紅傾訴。
約會地點是一間以女巫為主題的酒吧,名字叫做“撒旦的情人”。佈置很詭異,天花板吊下串串動物的手腳,血幹了肉也萎縮了,另外又有一些傳統的女巫用具,譬如掃帚、大黑鍋、蝙蝠、老鼠、黑貓,以及由十五世紀開始,女巫受迫害的記事畫及文獻,都給鑲起掛在酒吧內。
“這真是特別的地方。”貓眼綠忍不住說。
貓眼紅點頭。“有一次恰巧到附近,不知怎地總覺有股引力似的,隨着感應,我便來了這裏。喝了一杯之後,我決定以後要再來。”
貓眼綠也說:“我也喜歡這地方,有種親切感。”
親切感。貓眼紅很同意,不過,她奇怪貓眼綠也有這種想法。“你不怕這地方太怪異?”
貓眼綠說:“我覺得自己變了。”
“變?”貓眼紅不相信。“你一向不贊成改變。”
貓眼綠苦笑。
長發、眼珠如藍色玻璃珠子的女人走過來,替她們點了飲料。她轉身離開后,貓眼紅把目光掃向吧枱一列酒瓶前的一名女子,俯身輕聲對貓眼線說:“她就是這兒的老闆,樣子很厲害!”
貓眼綠轉頭一望,便明白貓眼紅“厲害”的意思。那代表極之漂亮。小小的臉,完美的輪廓,一雙眼睛是完全透明的,不滲半點顏色的透明,如鑽石。如果有陽光從窗戶透進來,肯定可以由眼睛直射進她的腦海。
“那雙眼睛是假的吧。”貓眼綠猜測。
“在眼珠整形目錄中可沒看過。”貓眼紅說。
冷不防,透明眼珠望向她,目光如電殛。貓眼紅看着,不由自主地震了震。
她不敢再望。這感覺真怪異。
“阿紅,”貓眼綠這時候叫她。“我不妥當。”她說。
貓眼紅回過神來。“你一向甚少不妥當。”
她苦笑。“我在戀愛。”
貓眼紅不以為然。“聘用了戀愛師?”
貓眼綠搖頭。“是真正的戀愛,自然而來的那種。”
“甚麼?”貓眼紅張大了嘴。“婚外情?”
貓眼綠神情尷尬。“痛苦得不得了。”
“那是誰?”
“我的一名顧客。我不知道會這樣的。”
貓眼紅伸手按着貓眼綠的手。“那感覺會過去的。”
她抬眼,目光凄楚。“因為這份感覺,我甚至想與霍諾離婚。”
貓眼紅瞪大眼睛。
“我很痛苦。最痛苦是因為覺得對不起霍諾。一想起他,我便覺得自己可怕。”
貓眼綠的神情慘淡一如喪失了摯親。貓眼紅考慮了一會,便決定告訴她。“其實霍諾也有事情瞞着你。”
“甚麼?”她奇怪了。
“他也在戀愛,”她頓了頓。“不過,他是聘用了戀愛師。”
貓眼綠張大嘴來。頭三秒她是愕然的,但然後,她的目光隱約透出笑意。“還好。”她喃喃說。貓眼紅笑,她了解貓眼綠的心情。
“算是扯平啦。”貓眼紅說。
忽然,真的,心裏的烏雲就這樣給撥開。“他應該會理解我的感受。”
貓眼紅點點頭。
然後,貓眼綠問:“你怎知道的?”
她怔了怔。“我……碰見了。”
貓眼綠再點點頭。“何等模樣的?”
“平凡女子模樣。”貓眼紅說:“他大概是為戀愛而戀愛。也大概,他依然愛你。”她告訴貓眼綠。貓眼綠沉默片刻。“愛?”她望着貓眼紅。“他怎知道他與我之間的是愛?”
貓眼紅便照直說了:“他唯一想共同生活共同終老的人,只有你。”
貓眼綠一怔,繼而細味話中意義。她在想,那麼,她是否又想與霍諾終老?
她皺眉。她聯想不到。可怕極了。
她說:“我沒有想過這問題,從來沒想過要怎樣終老與誰終老。”
“新的戀人呢?”貓眼紅問。
她想了一會,還是輕輕搖頭。“我不知道。”
貓眼紅不作聲。
“他既然也有向外之心,向他提出離婚,他大概也不會太難接受。”貓眼綠輕輕說。
貓眼紅望着她。“我不知道你有這突然而來的性格。”
她強顏歡笑。“我也是現在才知道。”
“一次戀愛,發掘的可不少。”
她低下頭。“原來我不是我想像中的那個人。”眼內的綠光,隨着她這句話,忽明忽暗。
後來,兩姐妹決定離開。臨行前,貓眼紅朝透明眼珠一望,恰巧發現她也正望向自己,那股眼神,像把鋒利的刀。寒意由心而來,她拉着貓眼綠走得更快。
“撒旦的情人”。她在心裏暗忖,誰是撒旦的情人?***
那夜,貓眼綠留在家。
霍諾則沒精打采地看宇宙資訊。如果是往昔,貓眼綠不會有任何感觸,但今晚,她走來走去,特別的納悶。
霍諾看着妻子,隨口問:“你怎麼了?”
她坐下來又站起身。看到他那雙平平安安的眼睛,她心頭的紊亂涌得更急。不想拖下去了。
她坐到他面前,問他:“你是否滿意我倆的婚姻生活?”
他有那一秒的突然,他看到她焦慮的臉。“不錯。”他回答。
“你有否覺得不足夠?”她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