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辛酉年五月初一註定是個悲傷的日子。”
————《武林通史之辛酉年五月卷》:扉頁語
蒼流教布起桃花瘴困住煙雨樓的日子,正是五月初一。
蕭初陽被困樓中,卻是不驚不怒,自是早有安排。
他一個月前派去四處的人手,除部分用於探察蒼流教行動之外,令有部分專門負責於各大門派間傳遞信息。如此一來,百姓逃出金陵的當日,消息便已傳到中原各處,各大門派亦得以及時知曉信息,開始商議對策。
蕭初陽的設想是,蒼流教既是以武林同盟為餌,佈置了大量人手,守株待兔於城外;同盟盟眾亦不妨將計就計,反令蒼流教諸多高手留滯在金陵,待各大門派集結而來時,再來個裏應外合。
如今全樓上下被桃花瘴困住,雖無法出去,外面人卻也無法進來。對於勢單力薄的同盟盟眾而言,反倒是件好事。
有了蕭初陽預先佈置的一步棋子,同盟已經搶得先機。
然而,事情總是朝出乎常人預料的方向發展。蕭初陽再苦心佈置,有些事他卻是如何也想不到的。
唐沐下筆寫至這一日時,久久不能寐。
為寫這段歷史,他曾親至金陵。凡城中百姓,對十年前此日之禍事無不歷歷在目。
唐沐嘆道,“一日之禍,遺痛十年,當年又是何等慘事!卓起揚為奪霸立威,其冷酷竟至如斯!”
※※※※
吳廚子早上逃過了一劫,沒想到到了晚上,他還是死了。
今日的晚飯有道青菜肉絲湯,調味的時候,他舀出一勺湯,喝了一口。這是他的習慣。
只一口,他就倒了下去,死的渾身僵直發黑,和當日的魯知永一樣。
吳廚子是個很小心的人,今日早晨受到驚嚇之後,他更是小心的很,煮湯前切了塊肉丟給狗,又撕了塊菜葉丟給八哥。
現在狗和八哥都活得好好的,吳廚子卻死了。
毒下在哪裏?
蕭初陽看了半日,問道,“這煮湯之水是從何處而來?”
旁邊另一個廚子道,“是從後院的井中提上來……”
蕭初陽的臉色遽然變了。
他一閃身形,向後院水井掠過去。
半個時辰后,全樓十二口水井一一檢驗過,所有的水中都有牽機劇毒。
紀少冬驚道,“難道竟有人可以如此隨意出入這煙雨樓投毒?”
秋無意搖頭道,“縱使有人可以潛入這裏,也絕對不可能在白日之下走遍全庄,連投十二口水井之毒而無人發覺。”
蕭初陽低頭坐了半晌,忽然一驚,道,“這井水都是活水,直接從內河開渠引進來,他們莫非竟是在源頭處投下了牽機之毒?”
秋無意怔了怔,隨即點頭道,“從時間上看倒也契合。他們若是清晨投毒,到了晚間,這毒隨水勢,便流到這裏來了。”
蕭初陽想了一陣,長身而起,運氣對煙雨樓大門處揚聲道,“陸淺羽,你可在此處?”
過了片刻,只聽陸淺羽的聲音遠遠笑道,“蕭盟主終於又想起在下了么?在下卻是自清晨起,便一直恭候於貴府門外的。”
蕭初陽冷聲道,“這井水之毒是怎麼回事?”
陸淺羽輕咦了一聲,笑道,“怎麼,這麼快便流過來了么?好快的水速!”
眾人一聽之下,心頭狂震。
蕭初陽深吸一口氣,忍住怒氣道,“你竟然當真將毒下在內河水源之處?你可知道這全城百姓的飲水都是引自內河么?”
只聽陸淺羽的聲音不急不躁傳進來道,“蕭盟主竟沒有見到敝教貼的榜文么?開戰之後,雞犬不留,敝教可是向來言出必踐的很。更何況敝教教主已經寬限了三日給眾人一條生路,至於三日之後還偏偏要留在城中等死的,在下也是無能為力了。”說完,他居然還嘆了口氣。
蕭初陽愣了半晌,只覺得心中一陣奇寒入骨,喃喃道,“這魔教中人行事,當真是心狠手辣。”
旁邊的紀少冬恨聲道,“這幫小賊,竟然想出如此狠毒的法子,當真要全城雞犬不留么!”
蕭初陽嘆道,“全城水源都受到影響,卻不知城內沒有走的數萬百姓要死上多少。”
眾人相對黯然。
過了許久,紀少冬想起一事來,問道,“現在煙雨樓中可以飲用的水還有多少?”
秋無意道,“還有八缸乾淨儲水,節省些使用,應該還能支持五日左右。”
紀少冬愴然道,“僅僅五日么?我們被困在這金陵城中,縱使各派英雄來救,路上也需要幾日,唉!”他長嘆一聲,道,“但願各大門派人眾能夠早日商議好對策,及時趕到。”
蕭初陽沉默不語,心中卻不禁又嘆了口氣。
便是這五日之內,各大門派能夠商議完畢,趕至金陵,城外有大批魔教高手等着一戰,城內有這桃花瘴、牽機毒,要悉數解決,只怕還得多上幾個五天。
他現在最擔心的,莫過於這不在原先預計之內的時間限制。
※※※※
自第一日傍晚起,城內各處便隱隱傳來哀慟號哭之聲,數日來,整個城池竟是哭聲晝夜不絕,聽來摧肝斷腸,不知有多少生靈命喪毒水之下,城外的亂葬岡也不知多了多少冤死孤魂。
秋無意嚴格限制用水量,每人每日只能領取一杯清水。如此規劃之下,竟然被他們堪堪撐過了六日。
只是這六日卻不好過的很。
江南水道縱橫密佈,煙雨樓里都是在江南住慣的人,未嘗知道水之珍貴。
如今他們卻是每日翹首以盼那小小一盅的清水。縱使領到手中也捨不得一下喝了,每次只是小小的抿一口潤潤喉嚨。喝到見底處,更是一滴也不捨得放過,小心翼翼的捧起杯子倒轉過來,將那一點點留在裏面流不出來的水舔的乾乾淨淨。
同盟人眾自蕭初陽以下,無不形容憔悴,嘴唇開裂,乾渴萬分。
與此同時,蒼流教自從環着煙雨樓布下這桃花瘴之後,便有人一直守在外面,更有教眾不停以言語肆意挑釁。
蕭初陽與秋無意不去理會,卻有些個性急躁的盟眾運起內力罵回去,反正這幾日他們被困在煙雨樓中無事可作,也是悶的發慌。
對罵初時還是文縐縐的詰問之詞,至後來市井俗語粗口齊出,一時間,來往話語精彩絕倫。秋無意聽了一笑置之,蕭初陽聽了卻是大皺眉頭。
六日過去,始終沒有白道中人趕來的跡象。
第七日起,八個水缸俱已見底,卻是再也沒有一滴水了。
於是煙雨樓眾整天下來滴水未沾。
晚間,外面的幾個蒼流教眾污言大罵了頓飯時辰,煙雨樓竟沒有一個人答理他們。
過了一陣,叫罵聲也漸漸沉默下來。
又過了片刻,一陣揚聲大笑突然從外面遠遠的傳來。聽聲音,此人正是銷聲匿跡了幾日的陸淺羽。
只聽陸淺羽大笑道,“怎麼不罵了?難道今日貴處的存水終於用盡了么?”
煙雨樓上下靜謐無聲。蕭初陽臉色冷然,卻不說話。
秋無意在燈下坐了半晌,看看蕭初陽,問道,“大哥,你不回復他么?”
蕭初陽苦笑道,“無意,你要我說什麼?”
秋無意笑了笑道,“本來我也是無話可說的,可是現在我忽然想起一句很好的話了。”
他提起內力,朗聲道,“煙雨樓上下聽了,地窖中尚有50壇陳年好酒。”
蕭初陽一愣,隨即大笑。
他亦提起內力,聲音遠遠的飄出去,“樓中兄弟們,今夜我們不醉不休!”
片刻沉寂后,煙雨樓中突然爆出眾多大聲的喝采聲和響亮大笑聲。
秋無意對着大門之外,悠然道,“陸淺羽,今夜我們眾人都是不醉無休,你可敢收起那桃花瘴,進來將我們這些大醉之人盡戮?”
又是一陣大笑喝采之聲。
陸淺羽長身立在桃花瘴外的青石板路之上,聞言啪的收起摺扇,面色一沉,卻是無話可答。
沒有教主的命令,他的確不敢。
對教中規矩,秋無意知道的清清楚楚,如此說話,自然是在故意蒼流教下屬面前駁他的面子。
眼角餘光掃去之處,身旁的幾位分壇主雖然依舊站的筆直,但神色卻都是古怪的很。
陸淺羽的手指緊緊捏住扇骨,暗自冷聲道,“秋無意,秋左使,你很好。咱們等着瞧罷,看你笑到幾時。”
※※※※
酒是好酒。陳年的竹葉青一啟封便傳出醇厚的濃香來。
夜是好夜。明月掛在樹梢,枝葉被微風吹着沙沙的響,顯得夜色更靜。
如此好酒好夜,蕭初陽已經醉了。
他忽然拉住了秋無意的手,道,“大哥對不起你。”
秋無意的酒量比蕭初陽好一些,雖然已經喝到有點頭暈目眩,神智卻還清醒。
於是他開口問道,“你哪裏對不起我了?”
蕭初陽道,“我把雪兒送回洛陽,鴻熙走的時候也未攔他,卻單單把你留在這是非之地,我豈不是對不起你了?”
秋無意默然。
蕭初陽卻又喝了一大口,醉眼朦朧的道,“你知道我為什麼留你下來?”
秋無意笑道,“自然是因為我是武林同盟中人了。”
蕭初陽搖搖手,語氣含混的道,“你這個同盟中人的身份不也是我硬安上的?雪兒想進同盟,我不讓她進,鴻熙不想進,我也不強求他,我卻只要你進同盟,你道為何?”
秋無意便問,“為何?”
蕭初陽端詳了他半天,忽然神秘的一笑,“佛曰:不可說。”
秋無意一呆,苦笑道,“大哥,你真的醉了。”
蕭初陽驀然大笑道,“醉了?醉的好,一醉解千愁!全樓上下百多號人,這五十壇酒又能撐幾日?若酒也喝完了,援手尚未至,我們竟真的生生渴死在這江南水鄉么!”
笑聲未絕,又灌了一大口酒下去。
然後他拉住了秋無意的手,直直盯着他,認真的道,“大哥錯了。大哥不該留你下來,讓你陪我一起受這份活罪。看你的嘴唇,原先那麼豐潤,這幾日竟然幹得裂開口子了……”
蕭初陽微皺着眉,喃喃低聲說著,抬起修長的右手來,拇指輕輕拂上秋無意的唇邊。
下個瞬間,他居然仆的倒在桌上睡了過去。
秋無意盯着醉倒的蕭初陽看了半天,嘆了口氣,搖晃着站起來扶起他走了兩步,想了想又晃回來拿起那壺剩下一半的酒,再勉強半拖着他回房間。
秋無意也是醉了,竟沒有想到把蕭初陽送回他自己的房間,而是帶着他回到了九宵閣,把他扔在了自己的床上。
然後他看着那張被佔據的床,愣了半天,才想起來把蕭初陽往裏面挪挪,自己靠在外面,拿起那半壺美酒,又喝下去一半。
冷酒入腹,擁擠混亂的大腦竟變得清醒些了。望望旁邊毫無防備沉睡着的蕭初陽,他想起了那日陸淺羽悄悄塞過來的那張紙團來。
纖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搭上蕭初陽的脖項,沉穩均勻的脈搏跳動從指尖處傳來。
只要這麼用力按下去……
薄薄的月色自窗戶的紗籠隔攔里漏進來,清冷的光輝恰好照在沉睡中的蕭初陽身上。
即使是睡夢中,蕭初陽的眉頭也是微微皺起的。
秋無意靠在床邊,靜靜看着他。
這張俊雅的面容他自十三歲起,已看了十年。這十年間,他親眼見得這個人是如何從一個溫柔靦腆的大男孩,逐漸成為盛名鼎鼎的初陽公子,再成為一手掌控着武林同盟的蕭盟主。
然而,自何時起,這個人的笑容越來越少,眉頭的憂慮卻是越來越多了?
酒入愁腸愁更長。
今夜醉倒他的,是酒,還是愁?
下一刻,秋無意的手輕輕撫過蕭初陽的眉頭,撫平了那些微微皺起的地方。現在的他,看起來睡的安穩一些了。
秋無意默默注視着蕭初陽平靜的睡顏,心中浮起的卻是另一個人的身影,另一雙黝黑深邃的眼眸。
那個人平日的眉頭也是會這樣微微皺起,卻不知他睡着時,神情會變得平靜些么?
秋無意愣愣出神想了一會,忽然垂下了眼,有些自嘲的笑了一聲。
記憶中,向來只有他自己在那個人的懷中睡着,卻從未見過那人睡着后的樣子。
他心中有點煩躁,一仰頭將剩下的酒全數喝完,不久酒意上涌,卻也醉倒在床上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