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Morgana

樂加柔出生在美國三藩市。

父親樂建寧與母親霍屧在三藩市邂逅,然後結婚,婚後第二年誕下加柔。

樂建寧是香港移民,在三十歲那年獨自一人移民美國。

他是土木工程師,人長得高大健碩,工作成績很不錯,外形又好,是很能討女人歡心的那類男人。他本來移民到費城,也在那裏找到工作,只是他不喜歡那城市的拘謹和嚴肅,於是南下加州看看。

三藩市是一個容易令人愛上的地方,他逗留了一星期,就決定找一份工作留下來。當決定了不再走之後,樂建寧遇上他的妻子。

霍屧從台灣來三藩市讀大學,留學費用由父母向親友借來,她念的是藝術,正在讀一年級。家人千辛萬苦要她放洋讀書,卻又阻止她修讀實用的科目,理由只有一個,他們一心一意希望她有那從外國留學之名,然後嫁得好些。讀藝術便好了,不太辛苦,沒那麼容易因讀書而被摧殘。

父母一直栽培她,由小至大,借錢供她學鋼琴學芭蕾舞,她兩樣都學得不好,但卻又沾染了高貴淑女的氣質,一向,她也明白父母的意願。

到了美國之後,她的我生更加有使命感。

霍屧長得非常漂亮,是典型的美女,修長,高雅,輪廓分明。她讀書不是太有天分,英文底子並不好,但算是勤力,過了半個學期,也算捱得住。

住在學生宿舍的她,也有中外的追求者,有書生型的,亦有富家子弟。然而似乎又不是那回事,他們送花送禮物,卻打動不了她的芳心。

雖然所走的路被父母所擺佈,她也有她的心愿和喜好。

一直心不動,直至遇上樂建寧。

一個明媚的午後,霍屧在露天茶座吃朱古力餅和喝咖啡,她一邊享受她的下午茶,一邊想着昨天看見的那條粉紅色裙子,究竟買抑或買。如果買下它,下個月的伙食錢便沒有了,要捱白麵包。

是的,少女的心很簡單,腦袋沒裝着太複雜的事情。

然後,身邊靠右的那張台,來了一名中國藉男子,很高大,與洋漢一樣高大,坐下來之後,便遮擋了大部分的陽光。

她下意識的一望,見他長得好看,便朝他一笑。

樂建寧回報她一笑,接下來是攀談他說:“你有沒有試過吃蛋糕喝香擯?我指是在這種時分,午後吃蛋糕喝咖啡,太普通了。她想了想:“是嗎?”

他便為她叫來一杯香擯。這是她第一次喝香擯,那感覺很好,冰冰甜甜的,有點意外的性感。

然後他開始介紹自己,他說他來自香港,在香港是土木工程師,移民費城,工作也找到了,住了半年之後卻喜歡,所以到三藩市看看。

霍屧問:“如果三藩市不喜歡呢?”

“那麼我又走到別的州。”他說得很自然。

然後,他又說著對三藩市的觀感,“陽光很好,也有藝術氣息,地方清潔,只是,華人太多。”

“那有什麼不妥當?”她問。

他反問:“你喜歡華人多的地方嗎?”

她想了想:“嗯,也是。”她原來也不太喜歡。

說不了兩句,他又問:“我想到要塞區那邊的PalaceofFineAns走走,聽說那裏很漂亮,你願不願意與我一起去?”

霍屧有點愕然,這麼快便約會她了。她說:“也好的……我在這邊半年也未去過,而且我讀FineAns,去看看也好。”

“你正在修讀些什麼?”

“文藝復興。”她顯得有點靦腆。

他便說:“如果你要問功課,你可以問我,我都懂。”

霍屧客氣地笑着,因為他這一句,她有點佩服,其實她也相信他的話,她不覺得他自大,他有一種懂得很多,而且個性好強的氣質。

這是一個她喜歡的氣質。他強而有力,會為身邊的我出主意,這使一個女人感覺幸福。

晚上,她回到家后,把這個街上偶遇的陌生我想了又想,一邊想一邊微笑,她覺得已有點喜歡他。

翌日,他們真的到了要塞區,他們看見了金門大橋,也到了樂建寧要到的藝術館,入內參觀之後,霍屧和他到藝術館的湖邊休憩,她喂天鵝,他則看書,那感覺,似已相戀已久的情侶。

離開這區之後,樂建寧便牽起她的手,帶她去吃野蘑菇比薩,這一晚,也是喝香擯。霍屧的眼睛已有點醉了,加上手上這杯液體流動的星光,她的雙眸更閃爍迷幻如滿天的星墾。

她覺得好浪漫啊!

樂建寧說:“你喜不喜歡芥茉花?”

“芥茉花?”她未看見過。

“一大個山谷的小黃花,在納帕谷之中漫山遍野的開,一定很美麗。”他說。她便立刻有了憧憬,一地的黃色小花,襯在翠綠的山谷中,還有藍天的襯托……

“想不想去?”他問,深深望進她的眼睛。

她笑,然後問;“你怎知道有這樣一個地方?我在三藩市半年也不知道。”

樂建寧便說:“以後你不知的,全由我來告訴你。”

她聽罷,心好甜。

“我會令你很幸福。”他告訴她,拉住她的小手吻了一吻。

一點錯愕加三分酒醉,霍屧突然狂笑起來,花枝亂墜,雙手往台上拍,忽爾的狂放,令她性感得很。

樂建寧忍不住,就這樣把臂一伸,摟住她便吻下去。她仰起的頸,他撫摸着,她伸前的手,他又緊捉着,總之,他要她動彈不得,她的四肢她的身體都在他掌心中。

這是霍屧第一次被吻,一直以來她都沒有與男人這樣親密過,而這樣的吻,感覺真的好。

好得令她認為,嫁給這樣的男人也不錯。

後來,他們接着相見了兩天,樂建寧便回費城去,他是認真的,他要由費城搬到三藩市。霍屧很挂念他,每天給他寫一封信,信的內容好長好長,三張紙五張紙,她從不知道她有那麼多的話想說。

本來一直挂念台灣的家,現在半分這種感情也沒有,愛上一個男人之後,她便忘卻其餘的所有感情。

為什麼會愛上他呢?在寂靜的宿舍內,她想着這回事,他不富有,甚至生活不算安定。但他英俊,而最吸引她的是,他充滿男子氣概,他帶領着每一步,她喜歡在這種男人跟前,做一個聽話的女人。

父母希望她嫁得榮華富貴,生了一個像她這樣美麗的女兒,父母十分有期望。但她不特別渴望金錢,她渴望的,是男人的氣勢,以及從這些男人身上帶來的愛情。

她知道,她要嫁給他。

她告訴台灣的好朋友,她結識了男朋友,而他的氣質像極馬龍白蘭度。那時候,馬龍白蘭度是最野性強悍的明星,性感極了。

其實,霍屧與樂建寧只在三藩市相處了數天便天各一方,但霍屧已經稱他為男朋友,因為她愛上了他,所以她認定了他。

三個月之後,樂建寧真的搬來三藩市。工作他早找到了,在一間建築公司工作,他在這個非華人社會,暫時做不成工程師。

他要求霍屧與他一起住。而霍屧望着他的眼睛,考慮了三秒,便答應了。她很想很想。

霍屧一直寫信回台灣告訴密友她與樂建寧的發展,當她的父母得知她正與別人同居之後,氣得不得了,父親病了,母親哭着差人到美國把她帶回台灣去。

過來三藩市的是一名親戚,是他借了一筆錢給霍屧的父母供她到這裏讀書的。親戚來了,便住在他們的家,霍屧就是有天分把一切弄得很體面,家中置潔亮恰人,而她又比從前多了兩分美艷,樂建寧又談吐得直態度大方。親戚住了數天後,本來肩負反對的使命,變成贊成。

而且,霍屧對他說:“建寧是土木工程師,華人和擔任此類職位,公司很重用他。”

親戚當下便認為此乃良緣,事實上霍屧又不是出身名門望族,配偶有此份量,已是件了不起的事。他們在家鄉,沒有一名親戚是專業人士,現在間接地攀上了,亦算光榮。

後來親戚回台彙報了他的所見所聞,霍屧的父母便改變了態度,他們變成催促女兒結婚。

霍屧由心裏高興起來,她明白了得逞的方法:只要凡事把好的一面製造出來,難關便會度過。

其實家中經濟不見得好,剛夠應付開支,但因為一切看上去那麼體面,於是便給人一個完美的錯覺。

後來樂建寧不想她再讀書,她便不讀了,她想找份輕巧的工作,但是樂建寧不容許,她便只好作罷。此後,她便全職做他的女人半年之後他們結婚了,樂建寧向三藩市的華人黑社會借了一筆錢,於是風風光光到台灣辦婚事,後來又回香港補擺一次喜酒。霍屧第一次去香港,第一次見到樂建寧的父母,那是對正派嚴肅的長輩,樂建寧的父親是牧師,母親是小學教師,兩人是木訥的老派人,但總比她自己的父母有文化。她覺得歡喜。

回到三藩市后,她便成為了樂太太。

因為之前借了一筆錢,樂建寧做兩份工作還債,她看着,很為丈夫心痛。

但樂建寧說:“不用怕的,兩年便會全部清還,最重要,是我能夠娶到你。”樂太太心中的暖意一鼓作氣湧上了臉龐,立刻就變了紅蘋果臉,她感到很幸福。

後來,她懷孕了,樂建寧獲公司升職,一家人都對將來充滿了希望。後來生下了女兒,取名樂加柔,兩夫婦加上一名手抱娃娃上影樓拍家庭照,模範家庭到不得了。

也從此,樂太太又演變成母親。女人的名字與稱呼,隨角色轉變而縮短又縮短。

加柔是個順從乖巧的女孩子,長相是父母親的混合,不及母親美艷,卻反而有種和順的美態,美麗得很含蓄。

爺爺奶奶由香港專程來三藩市探望孫女,喜歡到不得了,兩老的表現頃刻活潑了許多,抱着孫女,一下子年輕了三十年。

加柔對童年最初的記憶反而是在卡斯特羅區,那是一個舊區,到處都是維多利亞式的住宅,有一種美國式的古典雅緻,然而這也是一個同性戀者的熱愛地。有一次,樂建寧拉着加柔的小手走過一個露天茶座,當中有一雙男同性戀者在擁吻,樂建寧看見了,站定一會,然後抱起加柔向前走,一邊走一邊氣憤地說:“天煞的,連人也不如,”之後還謾罵了許久。

父親一向溫文爾雅,也從來未曾對她動過氣,小加柔當下繃緊起來,在父親懷中的她,沒有平時被擁抱的安全感,換了從未感受過的惶恐。

那是一個比較保守的年代,還沒有人公開稱自己為同性戀者,小加柔也自然不會明白同性戀是什麼,只是那雙戀人的擁吻,以及目睹擁吻後父親的反應,還有卡斯特羅區迷人的景緻,組合了一個了不起地突出的印象。

那一年,是四歲抑或五歲?父親給她一個甚具批判性的公正形象,凡事都區分了錯或對的那一類。父親有着極正派的音容,小加柔望着父親,不得不對他有着敬畏。

很快的,加案人讀小學了,漂亮的小女孩走到哪裏也受歡迎。她在學校里,沒有試過被同學搶走午餐盒,也沒有人扯她的辮子,亦沒有同學塗污她的課木。她是開朗而又討人喜歡的女孩子,她也喜歡老師與同學,一切都來得很好。

可愛的女孩,開始她可愛的童年。

樂建寧一直在同一間公司工作,也一直沒有當上工程師,但總算生活安定。樂大大繼續美艷下去,她當全職的主婦,對丈夫充滿熱愛,也把加柔照顧得很好,對鄰居也有禮誠懇。基本上她的生活是圍繞在房子的內外,她不參加社區活動,也不結交朋友,她的所有精神心思,都放在丈大和女兒身上。

尤其對待丈夫,樂太太仍然那麼一心一意和崇拜。結婚也七年了,她望着丈夫的角度,依然是仰望,她的眼內也永遠有閃光。

加柔知道父母很恩愛,這教年紀小小的她很安心。她知道,同學中有許多父母都大有問題,那些同學不是在課室打架,就是在家中被人打,回來學校時,一張臉都是瘀痕。

但她不會。她嬌嫩的臉孔上完美無瑕,只有父母給她的吻。

有一次,加柔在一個星期日早上聽到父母的房間中傳來怪聲,有喘氣的,低叫的,還有床架的壓動聲。那一年她七歲,但她已差不多可以聯想到追究竟是什麼一回事。她在某天下午,父母都不在家的時候,在他們的房間中看到一本色情雜誌,是極度色情的那種。她看到了男人女人的裸體,還有交合的照片,照片中的男人女人看上去都很辛苦,表情扭曲口微張,滿身是汗,擺着匪夷所思的姿勢。

父母在房間中的聲音,一定是與那本雜誌有關。她站在門外聽了一會,便走回自己的房間繼續睡覺。後來,一家人圍坐在廚房的餐桌前吃早餐,父母親比平日更恩愛似的,一邊吃麵包一邊親吻,加柔於是想,那也是快樂的一回事,父母都喜歡那回事。以後,她便對成年人的性事有了概念。

七歲,一切都安好。在八歲的時候,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一個星期四的下午,加柔放了學,母親則外出燙頭髮和購物。她做完功課,很有點無聊,想畫一張圖畫卻又不知畫什麼好,於是她在屋內走來走去。

最後她決定,走人父母的房間。

她在父母的大床上跳了兩分鐘,然後她躺了下來,翻了翻身,她笑出聲來,覺得好愉快。她喜歡父母的床,有父母的味道,也很大很溫暖。

躺了一會兒,她忽然想起那本很色情的雜誌,於是,她便往抽屜中找出來,她找過一次,她知道位置。

給她找到了,她便捧到床邊地板上偷看。起先是裸女,成熟的女人有那種了不起的身形,而她們的表情,有摧殘自己之態,介乎半生半死之間,加柔看得莫名其妙,但還是繼續看下去。這種成年人的世界,她又怕又好奇,越不明白越心跳加速,雙眼越是離不開。

然後,圖片中還多加了男人。男人在照片中一絲不掛,還有那她沒想像過的器官,像一枝玩具棒那樣,向前伸得根直很直,甚至像一枝在後院草地上的木頭車的木柄,對了,像枝木柄。

加柔看得很人神,她猜不到那枝末柄用來做什麼,而照片中的女郎為何看着那木柄便裝出情急的表情。

忽然,從頭頂上傳來了聲音:“要看的話不如看真的。”

她的心一震,隨即抬頭,她看見她的父親。她以為她會受到責罰,卻只是看見父親慢慢把褲子脫下來。

她看見他也有一枝木柄。

加柔不知道父親何時進人房間,何時知道她在床邊地板上看他和母親的雜誌。她只知道,她正碰見了全世界最奇怪的事,父親身上長有那樣的東西,並且讓她看。

她覺得很怪,很怪。

之後發生的事,任何人問她,她也不會提起,她當然記得所有細節,只是她選擇什麼也不說。

她只願意告訴你,她很痛也很害怕。痛是因為身體抵受不了,是真的痛得叫了出來;而害怕,是因為父親的眼神。

父親的眼神是那麼猙獰,一看而知是一個壞人的眼睛,比卡通片里的壞人更壞,比電影中的惡魔更惡。她哭她叫,父親都不理會,她只是閃避他的眼睛,但剎那間眼神又回來了,那猙獰依舊,而且還在惡毒之上加添了權力,更高高在上了,無人可以違抗。

他不像她的父親了,她從沒見過父親有這些既不像人又咬牙切齒的表情,他不顧她的哭叫痛苦,他成為一個完全的壞人。

直至完事後,她也不明白為何父親要和她做這樣的事,她一直哭。

父親這才說了些語調輕柔的話來:“父親愛你疼你才會如此親親你呀!你還哭什麼?”

她便降低了哭泣的聲音,那一句“愛你才親你”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望向父親。

父親的眼睛變得無神,不再猙獰之後便是無神,疲累不在意地,他說下去:“我和你母親也常常於這種事嘛,因為父親很愛母親啊。”

加柔不得不承認,他說著的也是事實,他們一直那麼相愛。

父親還說:“但斷不可告訴母親我和你做了這回事,做這事是不可以對別人說的,我和母親也不會在親熱后對人說。你也不要和老師、同學說。”

她仍然流着眼淚,只是沒有剛才流得那麼急。父親拿來毛巾替地抹去腿間所流的血,他一臉細心的說:“洗澡時不要弄濕傷口,如果不是,痛了腫了,心痛了父親啊!”

父親又擦去她的淚水,然後告訴她:“去玩吧,或是睡午覺去!”

她便跑回自己的房間去,她關上門,鑽到床上去,用被褥包住自己。她沒有再哭,只是極迷惘,她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父親的猙獰眼神,與他的和藹說話混亂在一起,她的心狂跳,她一點也不明白。

母親回來了,她聽見母親與父親的說話,父親贊母親的新髮型好看。她知道母親回來了,她又想哭,她很想撲進母親的懷內讓她保護她、愛護她,想着想着,母親的聲音傳來了:“加柔!”

腳步移近。她探頭出被窩,她看見母親,只是父親也在母親身後,他從后圍抱着母親。

她就完全失去了撲進母親懷內的渴望,她望了望父親,接着又把眼神問到地上去,她注視着父母的腳。剛才父親的眼神內有警誡。

“來不來吃蛋糕?”母親問。

她不敢說不,於是便跟父母走到樓下,母親買了朱古力蛋糕。她坐下來,沉默地吃着她那一份,父親如常地摟着母親的腰,而今次,是額外的親熱,父親喂母親吃朱古力蛋糕。

是了,父親愛母親,母親又愛父親,所以他們親親熱熱。

是了,該真是如此嗎?

父親的眼神一直沒有再投射過來,直至她吃完了朱古力蛋糕也沒有再望她。父親從容自若地與母親調笑,是了,父親已忘記了半小時前發生過什麼事。

她放下叉子,抹了抹嘴,走回樓上她的房間。她在樓梯向下望,父母仍在說笑,父親也沒有望上來,都不再理會她了。

她走回自己的小床上,又再次鑽進被窩。那朱古力蛋糕,一點也不好味。

反而很想吐出來。

這就是八歲那年發生的事。在八歲之年,發生了不只一次這樣的事,大約發生過三、四次,然後九歲了,十歲了,也一樣,重複着。

母親不在家,父親卻在的話,他會強迫加柔做一些她完全不想做的事,譬如一起看色情雜誌,當然,亦會與她性交。

她拒絕她反抗她哭叫,但他沒有理會,眼神依然猙獰討厭。漸漸,她明白了,那根本是不屬於人的眼神,反而像禽獸。學校旅行參觀的動物園,內里的獅子老虎,都有那種眼神。

肆無忌憚的,霸道的,不理會眼前人感受的。

無人性的,兇狠的,歹毒的。

事後,他又必然說些安慰她的謊話,久而久之,反而是在這一刻,她最感到厭惡。

她開始分辨得出,父親只用着一個“愛”字來掩飾他對她的傷害。他用愛去控制她軟弱無力的生命。

對了,他根本不愛她,他無可能是愛她的。

看透了成年人眼神的小女孩,得知了人間最痛的悲劇:傷害你的人假裝愛你。父親送的禮物卻越來越可愛。她有名貴的洋娃娃、玩具屋、模型汽車。她收禮物時會說謝謝,然而她已不會笑了。

母親總有微言,“你買那麼貴重的東西給加柔,卻沒有送過什麼給我!”

父親便說:“我送你我的全心全意!”

母親便哈哈哈的笑,加柔聽着,四方八面的酸意恨意和悲傷一一涌至。她不相信父親是愛她的,她亦不相信父親是愛母親的。

若果母親知道了這件事,她會有多傷心失望?她一直那麼崇拜自己的丈夫,知道他是一個這樣的男人之後,她的心會有多傷?

加柔替自己難過,也為母親難過。

十歲的她比同齡的小女孩成熟很多倍。她也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她不開朗,很少笑。她也日漸不注重儀容和整潔,三天不洗澡,一星期不洗頭髮;書包內有餅乾碎也有蟑螂,指甲有了黑邊,眼角是不洗面留下來的眼屎。

她也不愛自己了,甚至討厭自己。

父親在事後的甜言蜜語中常說她可愛、吸引、令他很興奮,諸如此類。她懷疑,如果她不是這模樣,可能父親永遠不會傷害她。她丑一點、臭一點,她便可以只做他的女兒,命運便不會如此。

她不要自己了,她把自己變得很差很差。

十歲的時候,爺爺奶奶從香港來看她,兩老為著挂念孫女而來,卻在看見加柔之後,失望到不得了。在第一晚的晚飯中,蓬頭垢面的加柔把整塊臉埋在意大利粉中,不用刀不用叉,像狗一樣只用口吃她的晚餐。

爺爺奶奶很愕然,母親則很尷尬,她討厭加柔令她丟臉。這數個月來,女兒的不修邊幅已令她好懊惱,今天當著老爺奶奶面前,她居然扮成一隻狗。她討厭當一隻狗的母親,這隻會令人以為她教導不力。

母親一團火湧上心頭,一手抽起加柔便掌摑,加柔吐出口腔中的意大利粉,接下來是狂哭。

爺爺奶奶在旁一邊說著;“小朋友要教不要打!”“別嚇壞小孩子!”

加柔越哭越狂,扯着母親的雙手不放,她說不出言語來,她只是抓住她的母親,她有話要說,只是太痛苦,所以她說不出。

那一晚,她被母親反鎖在她的房間內,她一直哭,哭到天亮。

時值深秋,三藩市的氣溫怡人,沒有寒冬,只是,秋天已不是夏天,夏蟲會在秋季的盡頭老死。一隻蝴蝶由窗外飛進加柔的房間,在天花板的範圍飛舞了一會之後,便停在吊燈的燈泡之上,不怕熱也不怕燙,貼着燈泡等待它的死亡。

一隻飛進來等死的蝴蝶。

那一夜,她便瞪着那隻蝴蝶,一直到深夜。凝視電燈泡的光芒太久了,看得眼睛也累了,她也仍在看。她想知道,究竟是蝴蝶快死,抑或是她快死一點。

加柔懷疑,她要死了。然而清晨一來,那蝴蝶掉了一邊翅膀,是它先死,她還健在,而且她更被爺爺奶奶帶到唐人街喝早茶。

臉色煞白,眼光光的她與她的家人在茶樓喝茶吃點心,她很靜默,但胃口頗好,吃得很多。

一家人圍坐在一張台喝早茶,任誰看見,也會說這真是和睦的一家人。連加柔自己也想,這是無破綻的,對,無人會知道的。

既然蝴蝶死了,她卻又不死,自然要多吃一點,要不然半生不死怎麼算?

只是,她真是吃得太多了,當嘴裏有蝦餃叉燒飽與馬拉糕時,她咀嚼不到兩分鐘,便又全部嘔吐出來,弄得一台一身都是。

樂太太又再一次感到尷尬和羞怒,她不明白為什麼她的孩子會在她老爺奶奶面前連番出醜。這一次,她扯着她直奔出街外,她說:“你這是什麼意思?你這是丟我面子嗎?我有什麼得罪你?爺爺奶奶許久也不來一次,一來了你便每次吃飯也糊裏糊塗不知所謂?”

加柔沒有理會她的母親,她本來想再多嘔一次,但一抬頭,卻就看到深秋三藩市的海旁有多美麗。那陽光,比其他季節都金黃,空氣有那海水的腥香混和秋葉的清脆。而海洋,好閃耀啊,是一千億雙最美麗的眼睛在閃爍。那一千億雙眼睛,溫柔而憐憫地,眷顧着地。

她不想再嘔了,只是手腳一軟,蹲到地上哭。樂太太無可奈何,便叫她的父親出來看她,她的父親在其他人面前碰也不碰她,只是說:“小朋友的情緒不是大人可以理解的。”

然後一家人便回家。

之後幾天,加柔發高燒,病得迷迷糊糊,但還是聽到爺爺奶奶討論她的狀況,老人家的聲音關切而憂慮。忽然,加柔很想親近他們,只是太累了,她爬不起來,做不到。

後來,爺爺奶奶離開了,返回香港。父親繼續侵犯她,這幾次,他連逗她,又或是恐嚇她的話也沒有說,做完便走,於凈快捷。

加柔更加理解到,她最正確的感受是恨。她恨死她的父親。

他說甜言蜜語時,她已感受不到愛,他一旦不說了,她更加感受不到。

又長大了一點的她,完完全全明白自己在父親心目中是什麼。

為什麼他忍心這樣做?這純粹是利用她、傷害她、剝削她。當中沒有半點憐憫、惻忍。他根本沒當她是人。

生我、養我、表面上疼惜我,但真相是,沒當我是人。

想起來之時,眼淚都不流了,只有憤怒和怨恨。

漸漸,加柔開始發育,她來了月經。

她明白,女孩子有月經,即是說她有懷孕的可能。為了這個原因,她變得很不安。

有一次,父親強迫她之時她告訴他:“我有月經了。”

而父親居然說:“有月經便用衛生巾!”

她有那半秒的怔住,十一歲的加柔不相信,一個人會說出這種話來。

那個晚上,樂太太自美容班回來,只見加柔蹲在浴室內洗東西,她本來沒為意,但半個晚上,她進出房間、廚房、客廳,仍然看見加柔在浴室洗東西,於是忍不住,便走進浴室問:“加柔,你在洗什麼?”

加柔用那哽咽的聲音說:“我月經來了。”

她原來在洗內褲,把一條內褲重複的洗了又洗,洗了一整晚。

樂太太蹲到女兒身旁,她決定要好好擔當一名好母親,為女兒講解性知識:“加柔,當一名女性到達發育期,月經便會來,目的是為了作出生育的準備。而嬰兒的形成哩,就是一男一女的結合,男性的精子流進女性的子宮內,與女性的卵子結合,於是胎兒便形成了。加柔就是父親與母親這樣生出來的。”

一聽到這裏,加柔立刻淚如泉湧。

母親笑:“傻女!哭什麼?所有女孩子也要經歷這一步。”

加柔決定說出來:“父親已經做了。”

母親望着女兒,有點兒大惑不解。

加柔說:“父親強姦我,”

母親心神一怔,她瞪着女兒。

加柔再說:“我很害怕會有孩子!”

忽然,就在這一秒,加柔感到臉上刺刺的痛。母親飛快地摑了她一巴掌。

她望向母親的臉,母親一臉不可置信,目光內夾雜了驚惶,也有着責罵。

加柔明白母親想什麼,她捉住母親的雙手,一邊哭一邊說:“是真的!父親強姦我,自八歲便開始迫我……”

說完,她但覺連最後一分力量也失去,這真相,太難說出來。

還以為,說了出來黑暗便會過去,加柔卻被眼前人伸手一推,整個人立刻向後跌坐。

那粗暴的眼前人當然是母親,她快速的轉身走出浴室,還反鎖了門。

留下加柔一人在驚愕,在最後一瞥中,她彷彿看到母親那不肯相信與及厭惡的眼神,當然,那逃亡的身影,則是無比的清晰。

聽到不能接受的事情,母親便逃亡了。

加柔驚恐地坐在浴室的地板上,眼淚一串串的流下來。

在這一刻,她才知道什麼是無助,還以為把事情說出來,母親一定會拯救她,誰知,反而是遺棄她。

她連哭也不敢哭出聲,她不知道再出聲的後果究竟會怎樣。

面前的小盆內飄浮着一條洗滌過多次的內褲,孤孤獨獨的,輕飄飄的,在水中浮浮沉沉,它實在很可憐。

那一夜,加柔蹲在浴室內。浴室的地板很凍,而她的表情很呆,她瞪着浴室的門,腦袋與心都是靜止的。

每隔一陣便傳來女人的嘶叫、尖叫、喝罵,又夾雜了飲泣,那是她的母親,她向她的丈夫質問,她的丈夫否認了,她扯着他再問。加柔不知道那些對話的內容,但她可以想像,一定是徘徊在為什麼與否認之間。

“為什麼你要這樣做……”

“我沒有那樣做!別聽她胡說……”

後來又靜止了,而那靜止,維持了許久許久。

連加柔都忍不住要睡了,她蜷縮在地板上,迷迷糊糊間,發了一個夢。

是一個好夢哩,一抬頭便見到陽光,陽光很溫暖,透過樹葉縫隙灑下來,降落在她的臉上,她感到有點微溫。

她莞爾,為何陽光今天特別怡人?那種舒服清新,簡直就等於快樂,把臉抬得高高的她,忍不住期待鳥兒清脆的歌聲。

眼睛也眯起來了,等待的臉有那接近天國的安詳。

然後,忽然,臉孔刺熱起來,是不是陽光太猛烈了?

頭皮也痛起來,陽光真的那麼猛烈嗎?

頭也搖晃起來……

“醒來,醒來!”

有人聲。

“快醒--”她的知覺清醒了一點。

“快醒--”她分辨得出,那是她的母親。母親用手拍打她的臉和頭,又扯她的頭髮。

啊,原來沒有陽光也沒有樹葉更沒有鳥兒。但有母親粗暴的雙手。

加柔張開眼睛,她被母親扯起來。

母親有一張夾雜了憤怒、失措、迷惘、怨恨、狐疑的臉。

她對加柔說:“你來!告訴我。”加柔無助地望着她的母親。

母親說:“是不是你引誘你的父親?”

加柔根本不明白什麼是引誘,她的眼睛驚但無光。

母親再說:“是不是你在父親面前看色情雜誌?”

她知道了這是什麼事,“我……”

母親眼睛滿布紅絲,她開始歇斯底里:“說!”

加柔驚慌了,她只懂得說:“我……我不知道……”

母親叫出來:“是你!果然是你!”

加柔張大了口,無言以對。

母親抓住她的手臂,猛烈搖動她。“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是你的父親呀!”加柔什麼也不懂得說,她只明白了一件事,原來錯在她。

“我為什麼會生下像你這樣的女兒!”母親開始控制不了自己,她打加柔,用手打她的頭她的臉她的胸。

加柔退後,雙手抱着頭保護自己,她完全不明白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真的是她的錯嗎?

已經瑟縮在角落了,她把臉埋在手臂內。真的是自己最錯嗎?

父親沒有錯,是自己錯。

母親一直發狂的拍打着,就像打死一隻蟑螂那樣,她把自己的女兒當成如蟑螂一樣的大敵。

打得自己的手累了,她才停下。加柔一直沒敢望向她,母親停手之後,她抬眼望去,才知道母親淚如泉湧。

流淚,是因為傷心。加柔想,是否自己做了些令母親傷心的事?是了,受害人不是自己,是母親。她是最錯的人,她傷了母親的心。

加柔撲上前抱住母親,母親接受了三秒,卻又立刻推開她,然後她一邊哭一邊扯着女兒離開浴室,一直拉扯她回去自己的房間,繼而反鎖她。

加柔又被困在另一個空間之內。窗外剛好有一隻黃色的鳥飛過,鳥拍動翅膀的聲音很響,她回頭望了一望,然後索性面向窗外,一直的哭。

她不想傷害母親,然而母親卻被傷害了。

只要她不曾看過父母的色情雜誌,那就沒事。她越想越哭,哭得身體內的水分也快要抽干。

那一天,她被鎖在房間裏頭,沒人送過水與食物來。房間之外,什麼聲音也沒有。

第二天,她得到了食物與水,母親放在她的房門外。第三天,她被放了出來,一出來,便被帶進浴室。

母親關上浴室的門,對加柔說:“以後不要再提起那些事!”

她瞪大眼望着母親。

母親再說:“對誰也不要提起,”

她不懂得回答。

母親不滿意了,大聲呼喝她:“你聽不聽到我說什麼!”

她怔了怔,認了一聲。

“就當作沒發生過一樣,知道嗎?”母親吩咐。

加柔“啊”了一聲。

然後母親要加柔洗澡,她洗澡完畢,晚飯己準備好。

飯台前坐着母親與父親,還有剛走過來的加柔,今天的晚飯是肉醬意粉,她看到了。而她更看到的是,父親與母親在默然地吃,沒有望向她。

加柔吃得很慢,雖然她很肚餓。一邊吃她一邊想,他們怎可能當作什麼也沒發生過。

不過,想深一層,以往,同一張飯台前,父親也一向意態安然地吃他的早午晚三餐。

父親與她沉默地演這場戲也三年了,現在只不過加人了母親這角色。

她很想哭,但又不敢哭。

卒之吃完了。是父親先吃完,然後母親,最後才是她。

吃完了,便各散東西。

那年加柔十一歲,東窗事發。父母仍然一起同床共寢,她依然是他們的女兒。只是父母很少交談,而她亦很少與父母交談,一個家,靜默得很。

沒有發生過,沒有發生過。是母親的吩咐,然而加柔每次擦過父親的身邊,她也有一股憤怒,越是不讓她表露出來,她越是憤怒。

她覺得,或許憤怒是不對的,因為母親說是她的錯,所以她不應憤怒。但實在,那股恨意,是禁不住的。

這樣子,過了四個月。一天,加柔的母親告訴她:“下個學期你到香港去。”“香港?”她從來未去過。

“你去你爺爺奶奶家裏住。”母親說。

“我自己一個我去?”她問。

“是的。”母親說。

加柔不知應該怎樣反應。母親說下去:“你走了便好。”

加柔一呆。

還有下一句:“你走了我與你的父親便有好日子過。”說完,母親轉身便走。說著之時,母親正眼也沒望向地的女兒。

加柔渾身震了一震。

她是一件被厭惡物,令人厭惡至此。

母親帶着輕蔑遠離她。她站在原地落下淚來。

是的,不該向母親坦白她與父親的事;是的,面對誰也不該說。

不該不該不該。說出來,只有更大的災禍。

不久,加柔便被送到香港爺爺奶奶的家,她的父母遺棄了她。

爺爺與奶奶是很正經的人家,很嚴肅木訥,已經退休了。

他們不知道事件的真相,他們只知道:“你的母親說你在三藩市很壞,送你到香港來,你便要變乖。”

加柔沒作聲,靜靜的望着她的爺爺奶奶。

忽然,奶奶走遠了又回來,手中拿着大木尺,向加柔的小腿揮去,加柔低呼一聲,小腿上立刻便烙了紅印。

奶奶說:“女孩子站立時雙腿要合攏!”

加柔便趕快合攏雙腿。

爺爺奶奶替她找來一間基督教學校,又替她買來他們認為她所需要的衣物和讀本,那些全是長褲長裙,穿的恤衫一定要把鈕扣封上喉嚨,加柔不介意,她照爺爺奶奶的要求穿上。她的書桌放有幾本迪士尼的故事書和一本聖經,爺爺每天給她講解一篇道理,她也不抗拒,聖經的世界寬宏大量,充滿愛與憐憫,她聽着,不期然的安心。

很快,她便決定她是喜歡香港的。與爺爺奶奶起,她感覺安全。雖然很多的規矩要學,但她不介意,她反而越來越喜歡規矩。三餐之前要祈禱,坐着時腰要直雙腳要合攏,手要放到膝頭上去。不可多說話,也不可時常大笑,所有的感情只可以收得很深,惟一顯露之時,是跪在地上禱告的時候。那時侯,她的頭微仰,雙手緊緊握在一起,一股暖意窩上心,眼淚便會落下來。

求天主憐憫,這苦難的人。請垂憐。

加柔成為極之端莊和不苟言笑的少女。

一年內,父母都沒致電給她,只在聖誕節由美國寄來一條紅色的圍巾,一張只寫了上款下款的聖誕卡。

她放到一旁去,碰也不想碰。

她不想收到他們的音信,不想見他們,她但願這條圍巾沒有寄過來。

農曆新年時,爺爺奶奶撥了長途電話到三藩市,加柔無可奈何地,一定要參與談話。

是母親的聲音:“你乖不乖?”

“乖。”她說。

“那麼,留在香港,別回來。”母親說。

“嗯。”她也不反感,應了一聲。

“叫奶奶回來聽。”母親指使她。

她便交還了電話筒。

奶奶與加柔的母親閑話家常。加柔走回她的房間看聖經,她要找尋她的慈愛。那慈愛浩瀚強大得把她的過去密封。她因而安全、安心、不介意繼續存活。

再見父母,加柔已十三歲了,讀中二。父母由三藩市來香港暫住,住的當然是爺爺奶奶的家。

少女的轉變很大,一年多沒見面,父母見着加柔都覺得有點陌生,而加柔對着父母,當然更陌生。母親依然明艷,三十多歲的女人走在街上,還是奪目四射,而父親,外形一樣的健碩正派,只不過……這樣的父母,她才不想再相認,連帶說話時,她也垂着眼,她不要望向他們。

加柔但願她的父母是爺爺奶奶,而不是這兩個人。

父母在香港停留一星期,這對男女,看上去恩愛如昔,牽着手,眼神四投。但加柔已分不出,這究竟是表面的事抑或是真情真意,父母的強項,連她也不會看得破。

一對老人家見是一家團聚,自然心花怒放,着實這段日子以來也平安無事,爺爺奶奶心情好,自然多說兩句。

奶奶說:“加柔留在香港很乖,已經和以前不同了。”

加柔低頭吃飯,沒說話沒表情。

“又文靜。”奶奶說下去。

加柔心想,是的,真的好文靜,靜到差不多啞了。

母親搭口:“那麼加柔以後留在香港讀書好了,有機會學中文。”

加柔飛快地回答:“好!”

她不理會母親的真正心意,她所求的,也是如此。

加柔在這星期內沒有主動與母親說話,與父親當然更加沒有,倒是有一晚,母親走進她的睡房對地說:“你別以為你扮乖便可以瞞住全世界。”

那一晚,月色很明亮,空氣中透着薄而甜的香氣。當母親走進房的一剎那,她的臉孔有着一種慈愛,然而一開口。

說話卻變成這模樣。

年紀漸長,漸明白世情之時,加柔便禁不住狐疑了,這種性情複雜而且好演技的女人,不做明星簡直浪費。她多麼想對母親說:“你把一生都錯誤投資了。”但當然她沒有說出來,因為她也遺傳了母親的不坦白。

加柔隱藏着對母親的稀奇、佩服,還有怨意,亮着眼睛望向母親,她知道,母親還有下一句。

是的,知母莫若女,母親說:“我不會讓你破壞美好的家庭。”

加柔吸了一口氣,然後把那口氣緊緊收在心胸中,呼不出來。這一點,她再了解母親也沒法破解,為其么千錯萬錯,只錯在她一個人身上?

真的,只是我扮乖嗎?是我把事情弄至如此地步嗎?

那口氣還是瓦解了,揮發上了五官,湧上腦之後,她面紅起來,她有哭泣的衝動。

在未落下淚之前,她問:“母親,你還愛我嗎?”

母親一聽,當下呆了一呆,然後加柔看見,面前美麗的女人,面容一點一滴的扭曲,這張變形的臉,彷彿是在叫苦:“你還膽敢問我這樣的問題?你還有資格叫我愛你嗎?你這種人值得我去愛嗎?”

還有:“你令我丟臉了,你劃破了我心目中渴望完美家庭的理想,所以,我怎能夠愛你。”但說出來的話,變成:“你太傷我的心。”

接着,是她流下淚來。

加柔沒有哭,是她在哭。

她哭得要掩住面走。

傷了她的心。她其實明白,究竟誰才是傷了她的心的人。只是,她不會承認,也不會做公證。

罪由加柔來背。由加柔,由加柔來背。

因為母親的眼淚,加柔內外發泄的恨意拐了個彎又重新人侵她的心內,恨別人,又回來恨回自己。

母親傷心了,她更傷心。

或許母親是對的。加柔咬住唇,她又再次分不清究竟錯在誰人身上。

在父母留港的最後一天,發生了這樣的事。

加柔睡到半夜,忽然感到小腿有股暖熱之意,她呻吟着醒來,看見父親坐在她的床畔,她連忙縮起身,抓住被往床板後退。窗外街燈透來暗光,父親被光映着的半張臉是煞白的。

父親說話:“父親最愛小加柔,但小加柔現在長大了。”

加柔像頭動物般壓低聲線低叫:“你……走……”

父親又說:“小加柔忘記了曾在父親面前擺過的姿勢嗎?”

如觸電極,加柔就這樣尖叫起來:“呀--呀--呀--”父親慌忙而逃,母親與爺爺奶奶走進來。父親逃到浴室去。

奶奶問她:“加柔發生什麼事?”

加柔邊哭邊說:“我發噩夢。”

是的,她發噩夢,她在做着最可怕的夢。

成年人隨便地安慰了數句,便一個一個退出去,留下加柔一個人在飲泣。

眼淚流下來,她低聲咒罵著,但願父親以後也不來香港,她永遠再也不要看見他。

之後,父母也真的沒有回來香港。下一年的農曆新年,父母往台灣去看公公婆婆。加柔可以想像,母親回娘家那種假風光,大家都有禮物,而她又珠光寶氣一瞼幸福的模樣。

一想起來,加柔便冷笑了,冷笑是彎起半邊嘴角笑,在十四歲這一年,她學會了冷笑。

沒有父母陰影的日子,她過得很不錯,學校生活很平靜順利,加柔的學業成績很好,尤其擅長理科,她的數學、生物都很不錯。

誰也不能看出加柔有過令人毛骨悚然的遭遇。她那麼文靜,終日笑意盈盈,眼神更是清澈純真。與她說起男女之間的事,她會掩嘴笑,大驚小怪得如其他女孩子一樣,談吐。

衣着、行徑都保守正派。沒有人看得出,男女之間那種事,她一早知道是什麼。

是威嚇的、強迫的、醜惡的。

她永遠永遠永遠不要再試。

不要有男朋友,更加不要結婚,亦絕不可以有小孩。那麼,她的一生會怎麼過?加柔為自己訂下大計,她要在醫院中過,她要當一名醫生,幫助世界上一切痛苦的人。

尤其是精神痛苦的人啊。

想起也覺得安慰,將來,可以幫助別人。將來,也可以和現在的痛苦毫無瓜葛吧。有將來,真好。

加柔看的課外書是《精神病概述》,很多病人童年時有過很差的經歷,被父母虐待,被同輩欺凌,被人遺棄。越看得多,她越覺得安慰。看啊,自己不是推一的,同病相憐,這種扶持令她對著書本微笑。

有時候有噩夢,有時候會心神恍惚,但只要得知父親遠離自己,日子還是可以度過。

十六歲那年,加柔升讀中四,學校來了一名新老師。

身形不高不矮,比較纖瘦,皮膚很白,神情非常害羞,大概二十四、五歲的年紀,是年輕的男孩子,聽說由美國回來,名字是Mr.DamonChiu。

加柔一看見他便很有好感,當其他女同學取笑他娘娘腔時,她就是最欣賞他的陰柔,這種男人,令她沒有壓迫感。

Mr.DamonChiu是她的班主任,他教英文。加柔有很多時間望着他。

像一切初出茅廬教書的男孩子,他害羞,常常低着頭,一抬起頭來總是望着學生笑,那種笑,有點像地道的歌星偶像。身為男人,卻有萬般不好意思。

加柔很喜歡他,從他身上,她發現了她對稍為弱勢的男人的鐘愛。他令她在欣賞異性這方面,毫無壓力。

也像一切暗戀老師的女學生,她默默的去喜歡,也因為意中人只在學校出現,她更喜歡上學。

很好哇,戀愛,令她更喜歡學校。

Mr.DamonChiu教授的是英文,加柔的英文特別出眾,老師當然更留意她,別的同學答不出的問題,都由加柔來作答。她當然會說出完美的答案來,對了,縱然她的人生不完美,她的答案可以完美了吧。在她喜歡的人跟前,她但願她的一切都那麼完美。

是了,老師一定不會喜歡她,加柔一直這麼想,發生了那些事,沒有人會喜歡她。

但不要緊啊,老師不喜歡也不要緊,加柔喜歡便成。

加柔聽說,老師沒有女朋友;老師很孝順,常常向別人提起他的母親。這一點,加柔一聽見便低下頭,她才不屑向別人提起她的母親。老師一定有個快樂的童年吧!加柔既羨慕,又覺得配不起。

Mr.DamonChiu正如其他老師那樣,要負責一個活動小組,他負責的是歐美戲劇欣賞,他對全校只得八個人參加的小組說莎士比亞、韋伯、蕭伯納等人的戲劇。每次加柔都在小組活動前備課,她處理得很認真。

她知道,她已經是在討好,明知不可能,她卻要討老師的歡心。這樣的女孩子,骨子裏都有勾引人的意欲吧,外表古板端正,但內心,充滿捕獵一個人的機心。是了,或許母親說得對,她只是表面上扮乖。

她在小組裏朗讀了蕭伯納的《窈窕淑女》的其中一段,賣花女期期艾艾地說著蹩腳的英語,老師聽罷,連忙拍手稱許,加柔模仿的能力,把大家嚇了一跳。

在掌聲中,她坐回自己的位置,含着笑臉紅紅的。他喜歡便好了,有什麼重要得過他喜歡?

後來老師要求班上所有同學每周寫一篇周記,他說,這是為了增加大家觀察事物的能力,以及文字表達的技巧。

加柔一聽,心裏咚咚叮叮的興奮,這是一個與老師溝通的好機會。

她猜想別的女孩子多數會敷衍地寫些逛街睇戲的事情,她決定,她會寫得好一些,深入一些,用心一些,着意一些。地珍惜每個星期的周記。

加柔的第一篇周記是這樣的--

老師:您好,我是樂加柔,你該認得我的,我坐在最後排,而我亦參加了你的活動小組。對了,你無理由不認得我,你常常叫我的名字。

但老師,你知道嗎,沒有MaryJane那種英文名字的我,是出生於美國三藩市的,父母都沒有給我取一個英文名字,一直以來大家都以譯音稱呼我。

當我知道老師也是在美國長大之後,我便很有親切感了。老師,你去過三藩市沒有,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地方哩,氣溫好,空氣好,食物好,所有三藩市的人都在那裏生活得很開心。我當然也不例外,在三藩市的日子,是很快樂的日子。

我的父母是標準理想的父母,他們恩愛非常,而且疼愛我,我是他們的掌上明珠,我相信,沒有別家的女兒比我更受看父母的鐘愛。我的父親是努力工作的父親,而且在當地是工程人員,每逢向同學提起我的父親,我都非常自豪,沒有人會不羨慕我有如此好的父親。至於母親哩,她是台灣人,有着台灣女人的美麗、溫柔、重視家人,她是我見過最好的母親,又美又善良,把我照料得無微不至。

老師!你的家人又是怎樣的,你獨自在香港,可有挂念他們,我聽說,老師很愛你的母親,是嗎?老師,你的童年往事又是怎樣的?

老師,今年真是幸運的一年,因為你來教導我們。老師,可否答應我,你除了教導我之外,也當我是朋友?

你的學生

樂加柔

當周記交出去之後的第三天,老師經過加柔的身邊時,停了下來,對加柔說:“樂加柔,你想要一個英文名字嗎?”

加柔張大了口,十分十分的驚喜,她沒預料,老師會在意。她說:“是啊!”老師點點頭,然後老師又說:“我羨慕你的童年和家庭。也只有很快樂的童年和很愛你的父母,才能教導出你這種品學兼優的學生。”

加柔一聽,哀傷像蜷雲般旋轉人侵她的官感,但只侵襲了一剎那,她便把哀傷抑制住。

她掛上一個微笑,回答他的老師,“是的,我是一名幸運的女孩子。”

然後,他們便分別了。加柔看着老師遠去的背影,有種難解的親切感,他一走,她便捨不得。

是誰把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放到一個老師身上呢?那個人把她的那部分放到老師身上之後,每逢老師別離,她的心都惻惻然。

是誰啊?做了這種殘忍的事。

唉。她嘆了口氣。話題總是太短,而惻然又在心中攪動太長。

終於她也轉頭離去了。她決定,她要一直當個好學生,老師欣賞她是名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周記仍然每星期遞交,作為一名班主任,老師一星期會收到四十多篇周記,加柔但願老師看她的周記時,會覺得開心。所以她會用最清楚秀麗的字體,會用最多的心機,她甚至會起稿,改動十多遍才又逐個逐個字抄到周記簿上。

有一篇周記,是這樣的:老師:你小時候是否有願望,當上一名老師是否你心中所想?

老師,我希望你知道你是一名很稱職的老師,大家都很愛戴你。你比一般老師有活力,也細心,對同學像朋友一樣,非常真摯。我們真幸運,有老師你來教導我們。

老師,我想告訴你,我的願望是希望成為一名精神科醫生,我希望幫助一切精神上受盡苦難的人。老師,你認為精神上的苦比較痛,抑或肉體上的苦痛較痛?精神上的苦是更痛,肉體受了傷,傷口會痊癒,康復了,不再流膿流血便不會痛。但精神上的痛,似乎沒有康復的可能,不再發生了,然而一旦回想,那種病仍然存在。

老師,你試過午夜乍醒流滿一臉的淚沒有,那種受傷害的痛,過了多年,仍然不會放過你。午夜醒來,剩下的只有彷徨、無助,你不會明白,為何命運會選擇你去受苦。

我是否說多了?老師,我真心想幫助這些在精神上受煎熬的人,我認為這是有意義的事。為了這個願望,我會努力讀書。

加柔

加柔在接着的一個星期五收回她的周記,非常出乎意料的,她一翻開,便看見老師密密的筆跡,她立刻俯首閱讀:平日接觸你,見你文文靜靜的,我還以為你會像一般女同學那樣,希望成為辦公室女郎,又或是乾脆嫁一名好丈夫,生兒育女。想像不到你那麼有理想,而你的理想又是我所尊重的一門學問。我贊同你的意見,是的,精神上所受的苦難絕對比肉體所受的更深。

我也常常午夜乍醒,一身的汗,意欲叫喚但又無力叫出來。我明白那種痛苦,請相信我。

但請恕我好奇,你有什麼痛苦的事,令你夜裏彷徨無助,可不可以告訴老師?加柔重複又重複地閱讀着老師這段說話,來回重複十多遍,看完又看。她正在上數學課,數學教科書內夾着這本周記簿,容許她每一分鐘也在分神,抬頭望的是黑板,垂眼看的是老師的筆跡。

老師說他明白那種苦難。他究竟會明白多少?忽然,加柔看到一條出路,他便是她的出路,她的所有痛所有恨所有驚惶,這個男人也會明白,他有能力與地分優。

是的,他聽過後不會大驚小怪,他會憐愛同情她。

想到這裏,那雙垂下的眼再抬不起來,無能力再望向黑板。眼睛已噙住了淚。這是一個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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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與早晨的周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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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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