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杏福說:“這是英文,我教你好不好?”

Rem感到為難:“學變身更輕易。”

杏福說:“你懂得飛天遁地,能人所不能,無理由不識字……這樣子,怪怪的。”

Rem放作輕鬆:“Libre不介意我不識字。”

杏福見情況這樣,知趣地避免爭持下去,免得Rem忽然狂躁發作,伸手就打。

否搞放下報紙,掏出那寫上埃及古代文字的字條,她的阿字什麼都懂,連埃及象形文字也懂,她要以阿字為榜樣。而且,Rem不識字,她就要識更多的字。Rem保護她,她也要以知識反過來保護Rem。

杏福坐言起行,問Rem要了兩顆麻布袋內的彩石,到市場變賣了之後,換了錢,就到書店買埃及古代文字的書。杏福立志留在Rem的身邊,她的身份就變成從前的阿字那樣。

又過了一個月日,Rem沒有殺掉任何人,但死神卻主動找上門來。

杏福正在學習,她對Rem說:“真難明,一把刀是英文的;i又或是e,但兩把刀則成為了Y。”

Rem甚至連英文的i、e、Y也不知是什麼,她的眼神惘然得很。

驀地,死神由天花板的一角冒出來,磚牆的質感變軟,像一層黏膜那樣,死神由當中成形繼而突圍而出。他站到兩名少女跟前之時,雪白的臉龐帶笑,顯得悠然自得。

杏福忍不住說:“你像廣告片中的成功男士。”

死神也十分幽默:成功男士不用與屍體打交道。

杏福又說:“但你穿了成功男士那樣的燙貼西裝。”

死神笑:你愈來愈適應你的奇幻旅程了。

杏福望了望Rem,告訴死神:“她一直保護着我,我很感動哩!”然後她又靠近Rem以雙手抱着她,狀甚親密。

Rem不想親近,使勁地推開杏福。Rem的神態凝重,她問死神:“你親自來找我們,是有要事嗎?”死神說:需要一些幸福。

杏福問:“死神,你要結婚嗎?”

死神笑起來,他說:像我這類神,只工作不問回報,性別也只是你們的想像。何來結婚這種事?

杏福卻問下去:“但你想不想結婚?”

死神又是笑,他說:與你一起大概真的會很幸福。

杏福得意洋洋了。

Rem打斷二人的對話,問:“是誰需要幸福!”

死神告訴她:是一群美人,名為霧中舞者,她們在靈界與人界之間迷失了,這些年來,一直不停地在夜間的霧中舞蹈。

杏福想像:“很浪漫的情景啊!”

死神說:只是,沒有肉身,再美的舞蹈都是寂寞的,有誰會看得到?因此,她們潛進別人的肉身內,享受別人肉身的歡愉,以別人的肉身來感受存在的知覺。

Rem點點頭,漸漸明白:“尋求肉身,得到了已是無上歡愉。”

死神說:只可惜,她們侵佔肉身又放縱肉身,利用別人的肉身做壞事,天亮之前又離開了肉身,留下罪債要肉身的真正主人去債還。

杏福興緻勃勃:“你要我給她們幸福!”

死神問:你願意嗎?

杏福用力地點頭:“當然,這十分有趣。”

死神說:她們令太多人無辜死亡,我亦束手無策。事實上,她們亦對我深感痛恨,我希望你們能為我瓦解這仇怨。

Rem說:“那麼,我就由殺戳變成救贖。”

死神望進Rem深邃明亮的眼內,說:我信任你。

Rem說:“感激你對我的信任。”

死神與Rem之間,有一道誠懇又具力量的磁場。死神知道,Rem已經不相同,而Rem自己亦明白,她已經不一樣。從死神安排的旅程中,Rem沒有一刻不在變更。

杏福望了望Rem,又望了望死神,說:“這樣看上去,你們也頗合襯。”

死神便說:但你們更合襯。

杏福眯着眼,上前繞着Rem那失去手腕的手,狀甚親密,忽然,Rem感到渾身不由自然,摔開了她。

有種奇異的感應,剎那而過。

杏福一如往常,既純真又簡單,只是,Rem的臉上掠過一沫陰霾。

一種奇異的陰暗。

死神離去后,杏福便與Rem履行新任務。杏福買報紙,閱讀市民夜間作惡的行徑,然後往市內的圖書館,查閱不死亡靈的資料。在這個境地內,不死的靈魂不是異事,這個民族,致力保留生存的餘韻,木乃伊,就是為了保留肉身,以達永恆不死的心愿。

這批霧中舞者,原本是木乃伊的--由之靈吧!聚到一起,就在過度自由中作惡了。

Rem在夜間穿梭,尋找放蕩的人。而杏福尋找的是更深的感應,她有興趣的不止是找出她們,而是了解她們。

她們因何需要幸福?

為了幸福的原因,杏福是着迷的。

一天,杏福在圖書館看完資料后,路過一家售賣水晶的店子,水晶的美麗,令她駐足觀看。在一座金字塔型的水晶中,她看見了七種折射的顏色,這令她頓感迷離,忍不住伸手觸碰這如掌心般大小的水晶座。當肌膚與水晶接觸時,杏福不其然抖震,一股強烈的電流走遍她的脈骼,血液翻滾,急速如狂潮泊岸,她立即把手縮回。

她盯着這座水晶,意識了些什麼。她吸了一口氣,再放膽地把手伸到水晶的尖端,然後合上眼,在這與水晶之巔只有五公分的距離中,杏福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哀傷,哀傷把最傷心的情緒涌往同一處,在鼻尖打滾,鼻尖發熱,眼角也被刺激,眼淚不由自主流下,一直一直流,把最傷心的事都傾巢而出,自阿字的別離后,從沒如此傷心過。

在哭泣的深處,她看到一些不能隨便看見的事情,眼淚中,有彩色的身影飄動,透明地滲看輕飄飄的姿采,那共有七種顏色,分別是紫色、深紫藍色、藍色、綠色、黃色、橙色和紅色。七色在眼淚中飄動,然後,顏色的輪廓漸次明顯,顏色是女形,飄動着緩慢又哀傷的舞蹈。

杏福知道,她們就是霧中舞者。

她使勁地搖頭,在這不恰當的時刻,她要趕走她們。

抹去眼淚,杏福便買下這座小水晶,她知道自己又再與她們走近了。

杏福告訴Rem:“霧中舞者是水晶的七色能量,書本中也有提及。”

Rem望着她,渴望知道更多。

杏福把水晶放到她倆之間,說:“古埃及人有顏色磁場的療法中心,那些屋宇,就如這座水晶又或金字塔的形狀,尖端的角度把陽光折射成七色。而七色則代表人類身體的不同能量--紫色是腦筋與思維,深紫藍色是官感,譬如眼、耳、口、鼻的觸覺,甚至深至幻想的感應,也代表了充滿靈感的第三眼,藍色是呼吸,掌管嚨喉、肺部、呼吸器官,代表了安全與存活;綠色是心臟,是憐憫之色,退減妒意與佔有欲之色,黃色掌管消化系統、肝藏,以及神經系統,它刺激人的表達能力,橙色是生殖之色,令男女交合,融和愛與靈;紅色是全身的肌肉與血液,代表了野心與生命力,是動力之源。”

Rem驚異於杏福所知的豐富,她望着這水晶,嘗試感應它的七種折光,她的確看到七色反射於水晶之巔,除此以外,感受不到什麼。

杏福明白Rem所想,從是,把手放於水晶尖端之上,神情隨即起了變化:單純的杏福陷入一道悲哀中,雪白的臉孔透出傷悲的紫藍,然而鼻尖卻發紅,流下眼淚。這傷感,感染了她倆的空間,彷彿,一層紫色的氣場降臨了,籠罩着杏福與Rem。

當杏福的眼淚流到下巴尖處,水晶的折光便由直線變成曲線,扭動成為不同的女體,她們各自融合為一色,合共七色后,就在水晶的光芒下舞動。她們轉身,把腰肢向後彎,屈曲地上,又躍動半空,手如花的葉子,溫柔地朝天而伸。

杏福哭泣着說:“她們是我們要找的亡靈,她們寄存於水晶的七色之中。”

她抹去眼淚后,這七色就淡化,水晶光芒消失。

Rem吸了一口氣,望着杏福說:“你做得比我還好。”

杏福的悲傷剎那間無處可逃,便跌進Rem的懷內嚎哭,“我也不明白為什麼能感應到這七色舞者。”

Rem輕撫杏福的頭雯,安慰她:“不用怕,你只會愈知愈多,知道更多后,你便會覺得一切仿如天生般自然和諧,全部都是上天的恩賜。”

杏福在Rem的懷中哭泣,她有Rem的懷抱可躲,哀傷漸減,凝望着Rem,在情緒波動的這一刻,便說:“我們永遠不分開,永遠都在一起。”

Rem聽罷,最初也不抗拒,直至她捉着杏福伸出的手時,肌膚的接觸忽然叫她躲避起來,推開了杏福,因她忍受不了某種怪異的感覺。

Rem沒回答杏福,她把仍在哭泣的杏福留在房間內,自己則離開了這小旅館,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感到世事比她預料的出乎意外萬倍。

說不上該是什麼,但又得悉了那應是什麼。

為了尋求霧中舞者之謎,杏福到圖書館,又到金字塔內。阿字說,那幾文字是Hatsnepsut,即女法老,杏福懷疑死後被珍而重之地事奉千年的女王,可會是霧中舞者的一員,她死後也不能安息,臣民要她永恆不滅。她響應了臣民的不滅要求后,可會因此寂寞千年?太寂寞了,就侵佔肉身,尋求剎那真實存活的歡愉。

Hatshepsut的陵墓有一股不散的香氣,杏福從金字塔內的描述中得知,Hatshepsut是香薰之王。以後流傳世界各地的香薰治療,就是由她發揚光大,她擁有方圓萬里的花園,種滿了裨益心神的花卉--桂花、橙花、迷迭香、苕莨、玫瑰、鳶尾花、蛋花、蘋果花……

杏福想像,她把花煉製成軟膏,抹塗身上,厚厚鋪上一層,就如穿衣服那樣。在與男性歡愉之前,軟膏的花香軟化了肌膚,也軟化了靈魂,她的身與心,得到了至高無上的歡樂。

杏福站在金字褡的壁畫前,微笑着,她回憶曾享受肉身極樂,怎捨得失去肉體?再活千百萬年,也比不上擁有肉身那數十年矜貴。

這一天,杏福買了一瓶乳香,回到旅館內,Rem對她說:“今天我在街角的食店聽說,這一帶每家每戶的長女兒,忽然受了引誘,晚上裝扮成妓女模樣,與年輕的男人胡作非為,又有品行良好的男子,到了晚上就化成惡魔,他們喝酒打架欺凌女性,像從沒發泄過的牢籠之馬那樣。”

杏福坐在Rem前,拿出那瓶乳香,倒出一點點,塗在自己的鼻尖,Rem感受到那香氣,於是問:“這是什麼?”

杏福微笑,把臉湊近,以鼻尖擦向Rem的鼻尖。當乳香印在Rem的肌膚后,Rem就被那香氣迷倒了,她輕輕嗟嘆,繼而合上眼,嘴角勾起綺麗的笑意,全身的骨骼頃刻變得酥軟,而肌肉,就在骨骼上散潰下來,如泥土般濕潤纏綿地倒到地上,任人前來搓成不同形狀。

這才是一個最深最深的魔法,使肉離骨,使魂離體,這種感動,連眼淚也表達不了,她的嘴角微震着,當香氣滲入心后,心就亂了。

什麼也不為意,Rem的臉不知不覺間仰起來。

還以為從此就迷失在夢一般的香氣中時,Rem的唇便尋回一種柔軟的溫暖與痴纏感覺……

那是Libre的吻。

Rem領受到這樣的吻,便意圖張開眼睛,她不想錯過Libre的來臨,但張開雙眼時,看見的是杏福,吻着她的是她。

杏福的唇貼着Rem的唇,如此迷離的吻,在乳香的薰陶下,瞞騙了Rem的感應,她猜錯了。

當知覺重來,她就伸手摑向杏福的臉,杏福受不起,便轉身向後倒跌,這一掌特別用力。

Rem喘着氣,她掌摑杏福后,手也痛了,但神情卻十分迷惘,也帶着懼怕。

杏福說:“你知道嗎?真正感受生命只有數十年,以後靈魂再久留萬世,也只能如那些舞者,在寂寞中打轉。”說罷,她雙手撐着他,意圖站起來,但Rem打得她“滿天星斗”,稍為離地,就眩暈。

Rem瞪着杏福,離起眉頭。

杏福繼續說:“我是愛你的,你也是愛我的吧。”

Rem聽見這話,便走上前準備再掌摑,杏福的臉被她拿摑向左邊,Rem就伸手由右邊再摑,連續數次,杏福的臉腫脹了。

杏福思苦痛說:“你肯為我犧牲身體,卻不肯愛我!”

Rem仍然喘氣,沒說話,只是怒目而視。

杏福眼前一片模糊,說:“我們是相愛的,姑勿講這愛是什麼。”

Rem感到驚愕,神情凝住,然後,心頭一震。

杏福說:“其實,我才是你的真命天子,命中注定,你與我才是一對。”

杏福的眼睛內有跳躍的光芒,霧中舞者可會是活到她的眼睛內?霧中舞者,跳着七色之舞,為了得到剎那歡愉而興奮。

Rem望着這樣的一雙眼睛,感到全身的力量都在同一秒間消失。她無力反抗地返回最無助弱小幼稚的年月,她最擅長向跟前反抗不了的人吐出口水。

杏福臉上的口水,表達了Rem對整件事的鄙視。

然後,Rem站起來,拔足便跑,她跑離杏福的範圍。

杏福被留在房間一角,臉被掌摑得腫了,左邊臉龐更被摑至微絲血管爆烈,開始滲出淤色。

但杏福微笑,她為自己的先知先覺而微笑。她知道了一些什麼,比Rem的知覺早來得多。

埃及人相信世界永無末日,Osiris俄賽里斯代表陰間永生,而Isis伊西斯這諸神之後,亦是生命與健康之神,能使死者復活。

Nout努特是天穹女神--死者的保護者,她的身體拱成穹頂,豐滿而巨大。Maat馬特是真理女神,頭戴羽毛,當死者的心臟在冥府稱重時,她的羽毛就會置於秤的另一端。人心善良或邪惡,從天秤上一看而知。

Ra瑞是太陽神--諸神之王,人類之父,外型是人身隼首,頭頂日盤。而法老,既是太陽神Ra之子,也是Horus何露斯,王權的守護者,世界的中心,與Ra一樣,Horus也是人身隼首。因此,法老既是人,也是神。

而他們的死神,稱為,Anubis阿努比斯,是引魂之神,也是墓地的守護神,外型為黑狐狼,人身狼首。

Hatshepsut年幼時,已經熟知這些神,還有更多的神哩!她所受的教育,由認識諸神開始。

她曾經問司祭,她是不是會與之前所有王朝的貴族一樣死在金字塔內。

頭髮剃得光光的司祭回答她:“你與你的祖先,即第一王朝至十七王朝中所有尊貴的法老一樣,擁有屬於你的墓室。但記着,你並不是死於金字塔內,尊貴的肉身並不存在死亡,肉身旁放着死亡之書,Anubis會由書中現身,領若你的亡靈走向Osiris的懷抱,陰間之內,你享有永生。”

Hatshepsut明白,她長大之後就是女法老,也被稱為Horus,她是人神的化身,永恆不滅。

那是公元一千五百年前,尼羅河的河水泛着寶石般的鱗光,人民為她建築卡納克的阿蒙大神廟和門農巨像。Hatshepsut終日被眾宮女包圍着,張開眼就有宮女為她梳頭結辮子,替她畫上Horus的眼睛,那就是著名的埃及法老的深黑眼線描法,當然又會替她凈身塗香油。她自小便金碧輝煌,渾身芳香嬌貴。雙腳一觸地,便有司祭隨她身後念頌文,每走一步就頒念一遍,她是未來法老,所走過的土地都蒙受她的聖潔。

Hatshepsut長得漂亮,肌膚如落日般金黃,眼睛修長沉鬱,鼻子狹小畢直,唇橫橫的微張,下顎尖而長。她長有所有法老夢寐以求的尊貴,彷彿,她未出生之前,即公元前六千年前開始,金字塔內的所有法老造像,也是為了她而雕繪鑄造。與其說Hatshepsut長得與萬千法老造像相似,不如說是自文明之始,埃及臣民已渴望着Hatshepsut的美貌。他們以夢想的美貌加諸每位帝王之臉,然後,Hatshepsut降臨人間,實踐了活着的動人,令天上的太陽與月亮日以繼夜地仰慕。

司祭告訴Hatshepsut:“Osiris使萬物自陰間復生,使植物萌芽,使尼羅河泛濫。”

Hatshepsut的人生,就是等待肉身的死亡,然後走向Osiris,成為真正的Horus。她比任何一個兄弟更嚮往死亡,誕生為女身,但仍以她與Horus最相像,封她為未來的法老,真是天地的傑作。

Hatshepsut的最愛之地,不是任何美人愛戀的作樂之地。貴族美人都深愛浴池、獵場,又或是珠寶、綢緞的寶物之處,更或是壯男勇者的祭賢之所。Hatshepsut深愛之地卻是不同的法老墓室,她的大半生光陰花於在不同的墓室內,嚮往着死亡。

金字塔的內部總是昏暗無光,年年月月,到訪者持火炬進入,牆壁因而被熏得一片漆黑。Hatshepsut每日步進一所金字塔內時,跟隨她的宮女都數以十人,各人手持火炬,熏到牆上,Hatshepsut就下命令:“他日,無人能踏進我的墓室半步,我討厭牆壁上有半點熏黃之漬。”

墓室總是琳琅滿目,巨大的地道內是連綿的壁畫,雕像高達三十尺,他們雙臂交叉胸膛前,手執與Osiris溝通的權杖。而前廳、珍寶室與墓室之間,又有十數個不同房間,每個房間都有朝着Osiris擺放的心靈之寶,如圖坦卡蒙雕像、女神Thoueris特爾斯的河馬頭靈床、女神Hathor哈托爾的美女與母牛結合的神像。而引魂之神Anubis阿努比斯化身狐狼,跨踞祭壇上,看守着通往永恆的道路。Anubis身後,是雕有巫術禱文的五架,石架內是大理石盒子,盒子中放有若干罐子,罐子用以盛載法老遺體的內臟。法老的木乃伊身軀則掛上大串大串的珍寶……珍珠、寶石、水晶、乾花,裝飾着肉身的嬌貴,亞麻布的頭巾,緊緊包着頭顱,面上就是黃金面罩,塑造了法老最俊美的容貌,以供辨認木乃伊的身份。法老的遺駭旁是數百個Ouchebtis烏什布蒂,這些小人形的替身俑,陪伴法老到冥間,這些刻有名字的俑,永恆被法老差遣,以侍候法老至永生為榮。

每一個法老都有一連串故事,Hatshepsut花上每一天的光陰從壁畫上閱讀他們的生平,以祈求一天她也隨Anubis而去時,能於永生之地把法老們一一認出。想起能與神和所有偉大的法老為伍的將來,Hatshepsut便精神爽利了,她更努力準備着她的死亡,冥間不止有尼羅河、黃金與風沙,更華麗的秘辛,是肉身無法得知的美與善,Hatshepsut無法不日以繼夜地盼望着。

而墓室最令她着迷的是那種複雜的味道--屍體、香料、花朵的混合,還伴着珠寶、黃金、木材的精華,匯聚一起,翻騰在這地底下。如果墓穴不被打開,這氣味,就濃烈得如另一個世界的空氣,陌生的、令人驚怕的、充滿殺傷力與神秘。

而為了使將來的墓室享有更崇高的氣味,Hatshepsut決定要精研味道的配方,來讓自己身前死後的肉身世芳香無比,天地也會為之顛倒,如果生命是有必然達成的願望,Hatshepsut要得到的是百花的精華。

Hatshepsut便與親自挑選的一百名宮女合力栽種花卉,在河邊最肥沃的土地開墾,世上最芬芳的鮮花,就由那片被司祭祝禱過之地生長,受陽光雨露以及美人的愛心所照料,矜貴得連任何王親國戚也及不上。

Hatshepsut成為正式法老后,不與外邦聯盟,也不在內大興土木,她一生致力的,都是與花朵的交談。她對花的鐘愛,令花也與之對話,它們向法老問好,教懂法老培育最怡人的芬芳,在陽光下讚美法老的美麗,在雨點中感嘆生長在法老土地上的幸福。花為法老所生所活所凋謝,花是法老的光輝,為法老的美麗而存在。

Hatshepsut在生之年,花是神,是Isis,花令眾臣民下跪,無人可以糟蹋一朵花。Hatshepsut與她的百名宮女,每天對花傾訴,為花獻樂,對花微笑。然後散發出百里以外也感受得到的芬芳,花明白它們的幸福,它們都是自Hatshepsut的子宮誕生出來,用來點綴這片神的土地。

Hatshepsut朝拜花,花也崇拜Hatshepsut。

這是多麼美的日子呀!為了花而生。Hatshepsut與宮女的歌聲每天響遍,歌頌百花。

那年頭,每一個埃及人渾身也是花香,Hatshepsut把花神與臣民分享,她愛她的臣民,希望他們都能享用由Isis而來的神妙。土地是屬於Hatshepsut的,而臣民也是她的孩子,她愛他們,要他們領受到最好。

Hatshepsut也與宮女在花間獻上花的樂章,編成花的舞蹈。清晨有霧,夜裏,也有霧,Hatshepsut與宮女,就在霧中為花而舞,從土地的微震中讓花感覺她們的歡愉、感恩、喜樂與福分。

Hatshepsut一直沒有被許配給任何人,她一心維持不嫁之身,以求走向Osiris的懷抱時,能以女性最純凈之美對之。她的愛情給了花,她的宮女也把她們的愛情給了花,這一望無際的花田,是最注滿愛的境地。

Hatshepsut年老了,每天甜蜜地笑,等待着Anubis快來接她離開,準備了一生,快將實現。自中年以後,她每天沐浴三次,以花朵浸滿浴池,再以花油抹身。她以花油為紓展肉身的媒體,也以花油凈化萬心。她把花油熏於燭光之上,花的香氣就如埃及人的亡靈,在花的肉身凋謝后更迷人更濃烈,死亡,只帶給生命一個更高的層次。花的死亡如此,何況是人類?每逢Hatshepsut浸淫在花的香氣中,也能幻想死亡帶來的美好,花的死亡是更持久的芬芳,她的死亡將會得到萬物歌頌萬世。

愈接近死亡,一切只能愈美麗。

在Hatshepsut臨死前的半年,就開始病重,她明白,一生的心愿快將達成,她會在死亡中圓滿結束。

臣民得知她的心意,因此,在這最後的半年,他們歡騰喜悅,為Hatshepsut與死亡的結合而準備狂歡。從來,沒有一個國家的臣民,為了賢者之死而欣喜至此。

Hatshepsut準備了一生的墓室已開始運作,她在半年內晒乾了十萬朵鮮花,另外製造了五百桶花油。最後,她帶笑氣絕在寢宮內,據說,就連呼出的最後一口氣,也芳香無比。她剛氣絕,宮內臣僕一邊哭泣一邊歡呼,宮外的人民也有相近的反應:既為Hatshepsut還了心愿而欣慰,也為失去她而悲痛。而Hatshepsut花園內的花,則在同一天內凋謝,不論是花蕾抑或盛開的花卉,也在一刻間低下頭來,枯乾殘落,是花的眼淚。風一吹,花瓣就掉到土地上,花為了失去她而放棄生命,花哀悼母體的消失,花傷心。

Hatshepsut的肉身被香薰精製成木乃伊,從來沒有如此香甜飄逸的屍身。當木乃伊被放到石棺中,姿態與Hatshepsut生前享受花香浸浴沒有分別。石棺內是萬花鋪成的床,是花把她埋葬。

墓室的地上是乾花,墓室以外的通道與廳房都是乾花。那五百桶花油一同被燃燒,預計可連續煙熏一百日。Hatshepsut有五百個烏什布蒂件看她上路,生前,她也只要求這些替身俑。但侍奉了她一生的一百名宮女,也如那片落花之田,決定與Hatshepsut的死亡結合,她們追隨Hatshepsut,由生至死。

一百名宮女在Hatshepsut下葬后的第一百日來臨到墓室,她們一排一排地跪下來,朝着Hatshepsut的石棺,在同一秒間服下毒蛇的汁液,不出一分鐘,她們的肌膚變色,呼吸被阻塞,眼球充血,倒下來呻吟,但已無力爬出墓室外。一分鐘后,一百名富女達成了陪莽的心愿,金字塔的石門被守在外面的大力士關上。從此,這個金字塔內再無氧氣,一百名宮女的屍駭與十萬朵殘花的余香混和,死屍的氣味,從未如此詭異過,因在金字塔之內,數千年也不消散,打滾於金字塔中,徘徊又徘徊,感棧着一個主人準備前生的願望,忠心、哀艷、毒烈。

後人無法得知,Hatshepsut如何與Osiris與Isis等諸神相見,也不知曉那本死亡之書如何引路,Hatshepsut生前也不會知道那是怎樣的一回事,所有最華麗的秘辛,都只能在死後才揭曉。

Hatshepsut已長眠金字塔內,年月漸遠,臣民換上一個接一個的法老,Hatshepsut留下的是代表花卉的印象。

一切沒有異樣。人只能感應到眼前的生命,並不能感受遠古的死亡。

--他們不會知道,死後,居然,是這麼一個世界。

真教人愕然。

空氣中有花香,但花香砌不出一個問號。法老的死亡,一定是與別不同的,是神聖的,從來無人質疑過。然而,死亡的真相是--

如果Hatshepsut有能力傳話,她阻止一百名宮女陪她死,只是,她從來不知道自已原來連這種能力也沒有。死前,Hatshepsut是帶笑的,因為,她真的看見死神,還有一個名叫憐憫的女人。

當萬民叩頭準備為她的氣絕作出既悲且喜的反應時,Hatshepsut便與死神見面,死神穿着最精細的金縷衣,長相健碩端正,頭髮剃光,就如一級司祭那樣。死神的眼睛炯炯富神采,氣度儒雅翩翩。

Hatshepsut對死神說:“Anubis,我等待了你許久,我盼望了你一生。”

死神回答她:Hatshepsut,今天是我們相見的日子,我明白你一生對死亡的尊重和憧憬。

Hatshepsut說:“Anubis,你與我想像中是不相同的,我一直以為你是孤狼頭人身,也為你立了塑像,守在我的墓室前,想不到,你竟是如此英偉。”

死神微笑地說:感謝你與你尊貴的祖先對死亡的敬意,我願意化身成你們的想像。

說罷,死神變成孤狼頭人身,就如數千年來,法老們敬重的引魂使者的面貌那樣。

Hatshepsut欣喜莫名,她的靈魂欲離體向死神朝拜,此時,死神身後浮出一個啞紅色的身型。那是一個女形,褐色的長發飄蕩,身上是一襲暗紅長袍,兩手垂下,整個人家浮在空氣中,她向Hatshepsut微笑,這微笑專註又慈愛。這笑容比她接觸過的貴族親人、大臣、司祭、敬仰她的臣民更迷人,Hatshepsut在這笑容中感到迷惑,雙眼離不開面前女形,渾身的感受比被塗抹最高級的花油更動人,那是磁力、溫柔、愛意、憐惜的結合。真不敢相信,宇宙間有比她窮盡一生所煉製的花油更能釋放身心的力量,Hatshepsut既佩服又感動,在女形跟前長長嘆息。

這嘆息把靈魂抽離肉身,死亡的過程完結了。不知不覺,Hatshepsut已站到死神身後,憐憫的悲慈一直留住Hatshepsut的眼睛,離不開。

在臣民的第一聲哭泣和第一聲歡欣后,Hatshepsut才自憐憫的悲慈中醒覺,她回頭一望,赫然發現自己已進入了死亡之路,她的臣民正向她的屍體下跪。

於是,她問:“Anubis,你要帶我到Osiris的跟前嗎?”

死神回答:Osiris並不存在。

Hatshepsut的表情驟然變異,緊張極了:“不可能!Osiris是我們最重要的神!”

死神說:你們的神只是幻象。

Hatshepsut停步,她把聲線壓至很低很低:“但數千年以來,我們深深相信他,為他奉獻所有,也建築神廟朝拜他,他已活在我們心中。而我,花盡一生的心力,為了等待死後與他相見,然後與他合而為一!他是所有法老的化身!”

說罷,Hatshepsut非常激動,眼淚由亡靈的臉上流下來。如何能不傷心?

回頭再望,她已置身墓室中,司祭正把她的肉身製成木乃伊,好好保存法老的尊貴,用以面對Osiris。Hatshepsut怎能相信死神之言?這與她信奉了一生的教義顛倒,也違背了她的民族所深信的,這背叛,原來已有數千年,將來,更是無盡無遠。

她滿臉淚痕,問:“那麼,你也不是?”

死神告訴她:我是死亡。我屬於每一個亡靈,不獨為你的民族服務。

Hatshepsut長長嘆了一口氣,奇異地,連亡靈的嘆息也帶着花香。花愛她,花魂於是長留。

她問:“你要帶我往哪裏?”

死神說千千萬萬亡靈聚集之地。

她問:“與世上眾生無異?”

死神說無異。

她說:“縱然我本是尊貴?”

死神告訴她:死後眾生皆平等,尊貴只是一種安息。

Hatshepsut搖頭,表情充滿痛恨。

死神與憐憫繼續往前行,Hatshepsut沒有跟隨。死神與憐憫回頭,看見Hatshepsut正怨恨地瞪着她的肉身。她怨恨的實在很多很多:怨她的民族數千年來的誤導,怨她盼望了一生的都忽然落空,怨人類的無知天真,怨她不能回去,把最真實的真相傾吐。

她怨自己的無能為力,一國之君,只能為她的臣民袖手旁觀。

死神說:請來,我們為你準備了安息之所。

Hatshepsut里向死神,皺着眉,含恨說:“我不跟你走,我留下。”

死神望向她,她的靈魂透出紅色的光:憤怒、堅定、固執。

死神說:我帶領你走的是最順暢的路。

Hatshepsut的眼睛已變成赤紅了,“順暢?你欠我的已太多。”

死神默然,他不擅於計較虧欠。Hatshepsut說:“為何你得知什麼是真相,卻從不為我與我的臣民顯示?與你相見是我與我的臣民的畢生宏願,得到了,才知亦是落空時。”

死神無言以對,只能說:我只是死亡,我什麼也不是。

Hatshepsut冷笑:“對,你什麼也不是。”

繼而,Hatshepsut轉身,離開了死神,走到自己的肉身旁,開始輕輕舞動。她跳着曼妙的舞,獨自為她的肉身哀悼,圍繞她的肉身,為失落了的夢想而哀傷。哀傷流動於她的肢體內,她的每一款擺手和步履都幽怨悲痛,每舉一步,幽怨就加深了,所踏的舞步,都是悔恨的表達,多沉重,多深怨。

死神沒有為她留下。當Hatshepsut的木乃伊入棺后,留下來的是她的百名宮女。她們流淚哀痛,又叫囂歡呼,她們以為主子已與Osiris合為一體,成為天上的神。

Hatshepsut一直跳着舞,陪葬的花朵在香氣中薰出音韻,她在無形的音韻中痛哀,一邊流淚一邊舞動。宮女哭哭啼啼,眼淚滋養了金字塔內的鮮花。Hatshepsut以為,當一百日之哀莽期圓滿后,宮女就會離開墓室。然而,她低估了她們對她的愛意與忠誠,失去了她,她們寧願隨她而去,宮女認為Hatshepsut死後的世界,是神的世界Hatshepsut的理想,她們也能分享。

在第一百日,一百名宮女跪在石棺前服毒。Hatshepsut痛哀、哭叫,懇求她們停止,然而再痛的嘶嚷,她們也聽不見。這根本是兩個世界亡靈的世界和肉身的世界,她阻止不到。

氣絕前的一刻,一百名宮女跟前均站着死神與憐憫,死亡把死神分裂,無處不在。Hatshepsut不停地一邊舞動一邊哭泣,聲如雨下,衰慟不已。一百條生命,為了未知的失落的夢而犧牲。

宮女相繼死去,隨着死神前行。Hatshepsut在她們背後說:“那裏,並沒有你們尋找的道路。”

宮女為這熟悉的聲音停步,回頭一望,她們的主子並沒有化成神,沒有與宇宙結合,她只是一如往昔,萬花的香氣只叫她更哀傷。她對她們說:“我們被騙了,我們信奉了數千年的神本不存在,而我,只留在這裏,這裏並沒有永生。”

Hatshepsut在宮女前哭泣,她的痛哀感染了宮女,她們也一同流淚。她們有的明白有的不明白,只是,無論明白與否,她們也一同悲哭,主人傷悲,跟隨了一生的她們如何能不傷悲?

深沉的哀傷在封鎖了的金字塔內凝聚,彙集成了紫色的霧氣。哀傷也使萬花迅速腐爛,花屍滲出的汁液在百名宮女的腐屍之內融和,那是世上最奇異的味道,當花埋葬了屍體,芳香與腐臭融合,便構成了另一個宇宙的味道,猶如另一個世界的空氣,無人領受過,縱然無人喜歡,也無人敢說不好。

宮女不肯隨死神而去,她們留在金字塔內,與Hatshepsut長存。金字塔的各個房間成為她們的新皇宮,她們天天踐踏着自己的屍駭。失去肉身,她們不能再享用花香的油抹身、舞蹈,沒有肉身,她們的舞蹈成了靈魂的跳動,而花香,在空間中揮發,以香味代替形態與音韻。殘留記憶中擺動雙手的動作,如今在金字塔內如舊晃動,性感的肚皮依然誘人,只是,一切變成感應,沒有任何人看得見。

Hatshepsut與她忠心的宮女留在金字塔內三千四百年,年月漫長得令她們意識漸逝,她們的舞動逐漸散漫失控,迷糊的形態更迷糊,輪廓不得不隱沒。年月,令她們差點忘記了自己是誰。

舞動啊舞動!腐屍腐花的味道滲入了金字塔的牆壁,她們在這味道內徘徊打轉,回歸又回歸。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因何在此,更忘記了前生所作,只知,她們是舞動的,被困在金字塔內,無肉無身,她們跳着破碎的舞,在時間內流離,沒有終結。

可以想像被困於同一處三千四百年的鬱悶嗎?原為獲得神一樣的新生而逝,結局是困在同一地點三千四百年,不能變成神,轉化為亡靈,然而亡靈也忘了自己。

亡靈沒做聲,在奇異的氣味中舞動,也不知曉自己的轉變。

三四百年後,第一線陽光射進金字塔內,陽光像最崇高的法老,軒昂地、高效地由石梯和通道一步一步移近、陽光所到之處,連塵埃也沒法不迴避,忽然,金字塔內的一切陪葬物,就活起來,死亡的終結,原來真是復活。

那是十九世紀末的考古隊伍,他們發掘金字塔的奧秘。他們為發掘知識而興奮驕傲,只是沒料到,Hatshepsut與她的一百名宮女,為了人類所帶來的陽光而變異,當第一線陽光滲進墓室之內時,她們就變了。

陽光帶動了七色,是水晶能折射的七色,分別是紫、紫藍、藍、綠、黃、橙、紅七色。這七色把亡靈活化起來,她們瘋狂地舞動,雙手向陽光狂擺,肚皮搖得盡興,雙腳在空間跨動。陽光使她們活化了,陽光把她們帶出金字褡,陽光使她們充滿了慾望。

慾望是,重新擁有肉身。

Hatshepsut的臣民寄望她不朽,因此她有屍身的木乃伊,她曾經盼望過不朽,如今,她明白了,不朽其實就是肉身。

當她遇上考古人士,就心神狂動了,不能制止地狂舞於這些有血有肉的人類身邊。她嘗試伸手觸及這活生生的肉,然而力有不逮,在失望中,她舞動得更狂;在狂舞中,顯示她那得不到的怨意。

她的宮女隨她舞動,一起觸摸人類的皮肉,但人類的實在,她們還是感受不到,她們是一層霧,她們讓肉身穿過,但留不住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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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日,別消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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