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不可以坐那裏。”
這句話出自佟亞樂口中。
冷冷的語調，讓翹臀正要坐上沙發的范佳茵頓時僵在那兒，因為狠狠哭泣過而顯得憔悴又狼狽的臉蛋上滿是不解，腫起來的眼睛裏仿彿寫着：沙發不是用來坐的，那是用來幹麼的？
佟亞樂踢來一張同樣是沙發質地的矮圓凳，下顎一指。
“你坐這裏。”
“為什麼要我坐小椅子？”她小小聲地抗議道。
“你以為現在你還有得挑嗎？”
他冷哼一聲，用犀利的目光逼她挪動尊臀，然後自己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張復古造型的兩人座古銅色絨布沙發上。
“小樂，原來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范佳茵眼中滿是哀怨，嘴上還忍不住酸他。
“你覺得你是來作客的嗎？”佟亞樂眉一挑，諷刺地問。
“欸……我……我只是說說而已嘛！”幹麼這麼認真？范佳茵很識時務，連忙揮舞着雙手澄清。
“如果你嫌不周到，可以離開沒有關係，我絕對不會在意。”佟亞樂勾起嘴角，笑得非常迷人。
范佳茵對他的明示暗示充耳不聞，自顧自地問道：“啊，對了，我今晚要睡哪？”接着開始東張西望——
室內佈置走簡約風格，多以米白色係為主，設備也很簡單。剛剛從門口一走進來，在玄關處換上室內拖鞋后，一踏上淺象牙色系的木質地板，她只見前方走廊到底的一間浴室，走廊左右則是兩間對門的房間。
而玄關左側是小巧的廚房與飯桌，整個空間中最搶眼的莫過於那台彩繪成普普風的中型冰箱，五顏六色，想不注意到都難。
與廚房對望的方向則是客廳，電視的前方擺着一張復古型的沙發。鑲着大片透明玻璃的茶几橫在電視與沙發之間，地上則鋪着淺米色地毯，看來蓬鬆、柔軟又舒適，讓人想躺在上頭打滾……
“你覺得你能睡哪？”
佟亞樂帶着嘲弄的嗓音喚回她的注意力。
范佳茵鼓起雙頰，氣呼呼地瞪着他。
“小樂，今天我才發現你這個人的嘴巴真的很壞，我都已經很可憐了，你還一直損我，真的很過分，好歹我們也當鄰居當了這麼久，你稍微發揮一點同情心、鄰居愛是會怎樣？”
平時看他斯斯文文、弱不禁風的樣子，應該算是個溫和的好人，沒想到她全猜錯了，依她看來，亞樂的斯文溫和只是假象吧！
她以為跟她當鄰居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嗎？
佟亞樂幾乎想這麼問她，但他知道她聽了一定會哇啦哇啦大叫，為了耳根清凈，他只好選擇其他話題。
“那邊的空房間可以借你睡‘一晚’。”他刻意強調那兩個字。
唉……他還有救，還沒到達泯滅人性的地步，起碼肯讓她睡房間，而不是要她睡地板或者睡陽台。
范佳茵突然覺得一陣感動，不枉她之前那麼努力和他維繫鄰居感情……
“對了亞樂，為什麼你一個人要住有兩個房間的公寓？你不覺得這樣很浪費錢嗎？”當鄰居這麼久，她當然知道亞樂是獨居，沒有室友。
“之前的室友搬走了。”他簡短地解釋，同時感覺到疲憊漸漸襲來。
“欸……是男的還是女的？”范佳茵一臉曖昧。
“當然是男的。”他白她一眼。
她再繼續誤會他的性向沒有關係，他很樂意把她掃地出門。他是個男人，再正常不過的男人。
哦～～男室友哦？亞樂的說法會不會太含蓄了？
范佳茵猜想，這裏應該是他和那位“室友”的愛巢吧？因為分手了，對方搬走後，獨留亞樂一人。一定是這樣沒錯！她信心滿滿地暗忖。
“那可以再找一個室友啊。”她直覺道。
佟亞樂搖了搖頭。“我喜歡安靜。”
“龜毛……”范佳茵不禁低聲批評。從他不准她坐沙發這點看來，他應該是個怪癖一堆的傢伙。
“你說什麼？”佟亞樂挑了挑眉。
“沒事。”范佳茵甜甜一笑。
“如果沒事，我要去洗澡休息了。”佟亞樂站起身。
“啊，沒關係沒關係，不用招呼我。”范佳茵笑咪咪地揮揮手。
他壓根兒就沒想招呼她好嗎？佟亞樂斜睨她一眼，再次提醒：“明天，明天我下班前，你一定要搬出去。”
“知道了。”范佳茵朝他皺皺鼻子，語氣有點不耐煩。
目送佟亞樂走進浴室，范佳茵跑到剛剛佟亞樂禁止她落坐的沙發上躺了下來，雙眼望着鑲有燈泡的天花板，喃喃念道：“跩什麼跩啊？！還以為這張沙發鑲了黃金還鑽石呢，幹麼不准我坐，真是莫名其妙！”
罵完了佟亞樂，她又想到現在的處境，忍不住嘆了口氣。“唉……”
接下來她該怎麼辦呢？
身上沒錢，現在也沒工作，更別提落腳處了，面對未來一片茫然，該怎麼做，她真的一點頭緒也沒有啊……
佟亞樂下班回家，戰戰兢兢地打開門。迎接他的是一片黑暗，他不禁鬆了一口氣，這代表范佳茵那個麻煩的傢伙遵守承諾，在他下班之前離開了。
她還不錯嘛，挺守信用的……
才這麼想，佟亞樂伸出去的手都還沒碰到電燈開關，腳下便被某種物體給絆了一下，讓他低咒了聲：“Shit！”
站直了身軀，他連忙按下開關，頓時室內的燈一盞一盞地亮了，也讓他看清楚玄關處堆放的行李，和他早上出門時堆得一樣高，絲毫沒有被移動過的痕迹，這也就表示……
佟亞樂俊臉一沉，同時看見客廳沙發上躺着的女人。
一把無名火從心底開始燃燒，他繞過行李，快步走了過去，站在離沙發三步遠的地方，咬牙切齒地低吼：“你——你怎麼還在這裏？！”
范佳茵睡得茫茫然，耳邊聽見有如悶雷一般的聲響，她先是不耐煩地皺了皺眉，眼皮動了動但沒有睜開，接着伸手抓了抓臉頰，更加蜷縮起她本就嬌小的身子，整個人窩在沙發里，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繼續睡。
見狀，佟亞樂更是一把火。
敢情她把這裏當作自己家了嗎？她竟然敢躺在他心愛的沙發上睡大頭覺？天哪、天哪，他快要心臟衰竭了……
他的沙發，他特地訂製的沙發……
“起來。”他雙手扠在腰際，語氣很無奈。
范大小姐繼續睡覺，絲毫不受影響。
“我說，起來。”這一次他稍微加大了音量。
無奈范佳茵依然好夢正酣，理都不理他。
佟亞樂真的火了，儘管是他最心愛的沙發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他伸出腳，踹了踹沙發椅腳。厲害的是，她依然睡得安穩，無論他怎麼干擾都當是一陣微風吹過。
佟亞樂忍不住了，終於吼出聲：“范、佳、茵！”
啊！打雷了嗎？
被這麼一吼，她連忙爬坐起身，因為剛睡醒，勉強睜開的惺忪大眼還迷迷濛蒙的，整個人完全沒回過神。
她用力眨了眨乾澀的眼，環視了室內一圈，意識漸漸清醒。
對喔，昨天她被房東趕出來，是亞樂好心收留她，讓她住一晚。
也許是找不到胡文凱以後，她四處逛大街逛得太累，一回家又看見行李被房東扔出來，在被男友欺騙、又無家可歸的雙重打擊下，她的身心都達到疲累的巔峰，所以昨晚入睡后，近中午起床又沒看見他的人，她在客廳看電視，看着看着便又睡著了……
現在到底幾點了？
“你可終於醒了。”
范佳茵抬頭一看，也不管他此刻正黑着臉，仰頭便衝著他甜甜一笑。“小樂你回來了呀？”
他昨天明明和她約定好了，在他下班之前，她就必須離開啊，她把他的話當作耳邊風嗎？！
面對她甜美的笑臉，佟亞樂則板着俊臉，語氣又冷又平淡。“你是不是忘記什麼事了？”
“啊？什麼事？”她抓了抓頭髮，把頭髮給抓得蓬亂，俏臉蛋上一片茫然，想不起來。
還裝傻？還裝、還裝？佟亞樂克制地閉了閉眼，嘆了口氣，還是他自己來說比較快吧。
“昨晚你是不是答應過，今天就會搬出去？”
“啊……”她一臉恍然大悟。
這種事還需要他提醒嗎？佟亞樂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怎麼隱約感覺到她是故意的？完了，他心裏有了不好的預感，她該不會想賴着他吧？
“小樂……我……”范佳茵又學起娃娃聲喊他。
“閉嘴，我不想聽。”
佟亞樂打斷她，不讓她有繼續說話的機會，他直接走回玄關，拉開大門，拎起堆放在玄關的行李，開始一件一件往外扔——
驚慌的范佳茵連忙跑上前去，一把扯住他的手。“你在做什麼？！”
“看不出來嗎？我在趕你出去。”他很好心地解釋給她聽。
“為什麼？”
“這是約定。”說完，又開始拎着行李往門外丟。
“不要這樣，小樂……”范佳茵抱着他一隻手臂，嗚咽哀求。
“你承諾過的，就必須做到。”她的哀求沒有影響到怒火中燒的佟亞樂，他依舊毫不留情地用空出來的另一隻手扔行李。
“佟亞樂！”范佳茵一急，氣得連名帶姓地叫他。
“幹麼？”他斜睨着她，臉色也沒好到哪去。
“你一定要這樣對我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沒有錢，還一直要趕我出去，你分明是見死不救！”
“我沒有義務幫你，再說，你總有朋友或家人吧？”他挑高一道眉。
“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爸知道會打死我，我朋友也都有家庭了，我不想去打擾她們。”她開始焦躁起來。她承認她的確想賴着亞樂，因為她已經走投無路，想不出別的法子了……
那他就活該被“打擾”嗎？佟亞樂撇撇嘴，口氣苛刻。“范佳茵，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做的事總得自己承擔。我看你不是烏龜就是鴕鳥，以為把頭縮起來就沒事了，可是當你抬起頭來時，問題依然存在。”
范佳茵聽他這麼說，一把甩開他的手，氣得眼睛都紅了，卻不服輸地抬起頭回嘴：“我是烏龜、我是鴕鳥，這總行了吧？你是沒有義務一定得收留我，但你也知道我是真的沒有地方去才會賴在這裏，還拼了命要趕我走。現在我知道了，原來佟亞樂是個沒同情心的壞蛋！”
“你說夠了沒有？”他的語氣轉冷。
佟亞樂被她罵得一陣光火，但是看她瞬間紅了眼睛，那種含怒帶怨、要哭要哭時水汪汪的眼神，又於心不忍了。他是不是真的太過分了？可是他本來就沒有義務一定要收留她，而且這個范佳茵一看就是個麻煩，既然如此，就該堅持到底。
“拜託，讓我當你的室友，我會付你房租，等我一找到工作、穩定下來，我一定搬出去住，拜託，亞樂……”看佟亞樂忽然沉默下來，她將雙掌合十，誠心誠意地哀求他。
“不行。”他鐵了心拒絕。他絕對無法容忍別人打擾他的生活，尤其是個女人，尤其是她——范佳茵。
范佳茵也火了。她都哀求到這個地步了，他還是這麼狠心？不行？不行就不行，他以為她很希罕嗎？！
她忿忿地抹掉滑落臉龐的淚水，低着頭，自己把行李扔出門外。“如果打擾了你，那真的很抱歉，萬分抱歉！”
抓起最後一隻行李，她沒有再多說一句話，退出佟亞樂家，用力地甩上門。
頓時，周遭的空氣像是突然凝結了，一片靜悄悄。
望着合上的門板，佟亞樂發怔了起來。
他這麼做真的很過分嗎？
明明一心想趕走她，好回復平靜的生活，可是一想到她是哭着離開的，心裏卻又不平靜。
她身上沒有錢，也不敢去打擾親友，唯一能伸出援手的自己，卻又不想收留這個大麻煩；可是，在這偌大的台北城，她究竟要何去何從？
如果自己收留她，又會對生活造成什麼衝擊呢？
這一刻，佟亞樂真的陷入無止境的掙扎當中。
突然，他的視線落在玄關旁的一雙低跟涼鞋上。主人已經不在了，只剩下它孤伶伶地躺在那兒，就像主人一樣孤寂……
佟亞樂低咒一聲，再次把所知道的髒話全部罵過一遍，倏地伸手拉開門，要衝出去攔下負氣離開的人——
佟亞樂連忙收住步伐。他差點跟門外的人撞個正着，嚇了一跳，定睛一看，這可不是范大小姐嗎？
佟亞樂不知道自己眼中竟浮現了一絲笑意。
剛剛怒氣沖沖地甩門走人，還以為她多有志氣呢，原來還杵在門邊，連一步都沒有走遠。
范佳茵有點彆扭，始終低着頭不敢看他，像個犯錯被訓斥的小孩一樣。
丟臉死了！她本來想要瀟洒帥氣地拎着行李就走，表示自己也是有點骨氣的，結果門甩上了，她再度強烈意識到自己根本沒錢又沒地方去，骨氣能拿來幹麼？無計可施之下，她只好待在原地想辦法，誰知道眼前的那道門竟然又開了……
這代表……亞樂願意考慮她的提議，讓她當室友嘍？
范佳茵心中產生一絲絲竊喜，雙手緊張地絞扭在一起，殊不知自己的微妙反應全落入佟亞樂的眼裏。
沒有人開口先說話，好像在沉默中互相僵持着什麼，有種猜疑的味道。
范佳茵首先沉不住氣，總算把頭給抬起來，用小狗般無辜的眼神瞅着他，語帶討好地問：“亞樂，你……你回心轉意了嗎？”他不答腔，她更加欣喜地說：“我就知道你不會見死不救，小樂真的是個好人！”
結果，佟亞樂卻勾起嘴角，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接着才道：“不，我是要告訴你……”
“告訴我什麼？”喔，她心中真是充滿了期待，看來今晚不用露宿街頭了，耶，亞樂我愛你～～
他彎腰在門后不知拾起什麼東西，遞至她面前，拎着晃啊晃的。“你的鞋子忘了帶走，難怪剛剛我一直聞到怪味道。喏，拿去。”
范佳茵的臉完全扭曲了。
原來他開門不是為了慰留她，而是要還她鞋子，順便損損她？這個人……真的真的太太太過分了！
“謝謝你的好意。”她咬着下唇一把扯下鞋子，胸口因氣憤而劇烈起伏。她快氣死了啦！
“晚安，不送。”佟亞樂回她一抹迷死人的笑，接着關上門。
他他他……他還真的關門喔？范佳茵看着門緩緩合上，不僅眼淚快滴出來了，連心中都淌血。
“沒良心的人，難怪會被男室友拋棄，自己一個人孤伶伶的住在這裏……龜毛怪人，難怪沒人愛，我詛咒你孤單一輩子，男人女人都不會愛上你……”范佳茵挫敗地瞪着門板，嘴裏碎碎念着。
誰知道原本快合上的門又再度開啟。佟亞樂站在門邊，一手高高抬起，抵在門框邊，含笑望着她。
“還、還有事嗎？”范佳茵為了不讓他瞧扁，連忙挺直了腰。她忽然發現，其實亞樂也滿高的耶……
“嗯……”他故作沉吟狀，吊足了她的胃口，接着才緩道：“我本來正在考慮你的提議，讓你當我的室友，可是……”
“真的嗎？你真的願意嗎？我發誓我一定會努力做家事，可以幫你洗衣服、洗碗、煮飯都可以！”
范佳茵一把攀住他的手臂，滿臉討好，只差沒像只小狗伸出舌頭舔他的臉。此刻她再也顧不了什麼偉大的節操、骨氣，先找到容身之地再說。
“如同你所說，我是個龜毛怪人，所以我的私人物品請你千萬不能碰，否則……”他陰森一笑。
啊？剛剛罵他的話都被他聽到啦？！
范佳茵一臉尷尬，額頭直冒冷汗。很識時務地連連點頭。“我懂、我懂，否則就把我驅逐出境。”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對，是我說的。”范佳茵只差沒舉起手發誓。
“住我的房子，就得遵守我的規矩。”第一點。
“一定。”她的眼神好堅定。
“找到工作立刻搬出去。”第二點。
“遵命。”她答得好誠懇，雙手開始搬行李。昨天搬、今天也搬，但她搬得心甘情願，因為她有地方住啦，不用露宿街頭當街友啦！Yes～～
看着忙碌搬行李的女人，佟亞樂覺得頭有點痛了起來。
光是想到他獨居的屋子裏多了另一個人，和他共用同一張沙發，在同一個陽台晾衣服，共用同一間浴室……他就渾身不對勁、雞皮疙瘩一直冒。
而且這個人，正是之前他避之唯恐不及的范佳茵……唉，一答應收留她，他突然發現未來的日子真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