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緣

第一章 緣

雖然不相聚

卻不是刻意

只因

我在地球這端

而你遠在另一邊

全香港最貴、最高級的「九龍城魚翅餐廳」,今晚星光閃閃,因為電影「危機任務」首映賣座的慶功宴正在這裏舉行,餐廳里最大的「巴黎廳」席開十桌。

「乾杯,慶祝電影首映票房突破千萬港幣。」穿着西服的中年胖男人站着舉杯,興奮大喊,他是這部片的監製周錦民。想想,光是香港三天的首映就創下千萬的票房,接下來電影陸續會在全亞洲上映,所有票房累加起來絕對會是天文數字,而他也會賺翻了,想到白花花的鈔票,他就怎樣都掩不了笑意。

尖叫、歡呼聲在室內響起,「乾杯。」在場的人歡笑舉杯。

主桌這裏坐的當然就是電影導演、男女主角等重要人物,周錦民對着一身寶藍襯衫帥氣打扮的藍天,以戲劇化的語氣說:「這部電影我和劉導為了等藍天軋出檔期,足足等了一年多。不過,等待是值得的,難怪媒體要封你為‘亞洲風暴’,你果然是‘票房金保證’,這杯我敬你。」這倒是事實,最近幾年,藍天的人氣燒得不像話,只能用紅得發紫來形容。

「您千萬別這麼說,小弟擔當不起。」被大監製點到名,藍天馬上恭敬的起身回應,影劇圈多年訓練下來,很自然的說出成串的場面話,「電影賣座是大家的功勞,謝謝周大哥給我機會!我敬您。」雙手端起眼前的鬱金香杯一飲而盡,神態謙恭。

「好,衝著你喊我聲周大哥,小老弟我罩定了。我下部戲、再下部戲還是找你,我們合作愉快。」周錦民也乾杯,微醺的誇下大話。

他醉了,藍天可以肯定。雖然說這類飯桌上的應酬話當不得真,但是,他還是扮起千萬感謝的表情。安撫過監製,接下來他舉杯轉嚮導演,「謝謝劉導的提攜和照顧。」

劉大致還沒反應,旁邊的男配角郭旭日已快速的接口,「要謝劉導,那可得連干三杯才真是敬意,整部戲導演把鏡頭對準了藍天拍。」他媽的!整頓飯這些人全拱着藍天誇,搞什麼?他是當紅那又怎樣?說不定哪天好運就轉到他身上,到時候看他們用什麼嘴臉來抱他的大腿!

「對,藍天得連干三杯!」在場不論男女全起鬨拍手鼓噪,這種場合,彼此陷害灌酒是飯局的默契,總有人得犧牲。

有了其他人的支持,郭旭日動作快速的倒了另外兩杯酒,頗有几絲看笑話的意味,他聽說過藍天酒量很差,灌個幾杯就會吐得不像話。

「喝啦!」人人趁着酒意,大聲的鼓動。

偷瞄了一眼手錶已十點半,藍天暗自盤算,看樣子,今天不表演「抓兔絕技」肯定是過不了關,他屈服的認命。「既然你們都這麼說,我敬劉導。」他當真抓起杯子,豪氣的連干三杯。

三杯威士忌衝下肚,藍天俊秀的臉龐快速的漲成暗紅色,眼睛也浮起血絲,「大家手下留情!我真的是三杯吐的酒量。」他討饒的朝四周拱手。「不過,這三杯乾得值得。我最欣賞劉導,可以拍到您的戲真是得償宿願。」

沒人不愛聽恭維的話,尤其還是從影壇當紅的一線男星嘴巴上說出,這番話可讓劉大致聽得心花怒放,「放心!大家有的是合作機會,就怕你挪不出時間來給我。」

「我哪有你們講的那麼紅?都是大家抬舉,只要是劉導的片……」酒下肚,全化成一團火焰從咽喉燒下肚子,藍天開始覺得舌頭運轉不順暢,酒氣向上翻湧,激得他有些暈眩,口齒不清的說:「劉、劉導……周大哥下召集令,我馬上報到。」

漂亮,隨口一句,又做足面子給劉大致和周錦民。

「藍天就是會說話,我敬你。」郭旭日再把目標鎖緊。

努力壓下翻騰的酒意,藍天眯着眼端起酒杯,「該是我敬郭大哥才是,您是前輩,我先干為敬。」酒又快速倒進咽喉。

短短的時間裏,藍天已經算不出他喝了多少酒,慢慢地……眼前開始朦朧一片,神志有些恍惚,說話的人嘴巴一張一開的,不知道說些什麼?他聽不見、不明白,只覺得像是吞下熱煤球,肚子猛烈的悶燒。

坐在隔壁桌的助理辜小松,眼看情勢不對,關心的靠過來,「天哥,要不要去洗把臉?」

「好。」藍天搖搖晃晃的告罪站起身,腳步虛軟的朝前邁進。

沒多久,位於巴黎廳另一端的化妝室就傳來嘔吐的聲音。

「吐啦?」郭旭日訕笑搖頭,「才幾杯酒就撐不住,真是的。」心頭卻瀰漫著報復的暢快!偏在眾人前又不得不裝出關心的樣子大喊,「藍天,你還好吧?」

「藍天酒量奇差無比,別灌他了。」周錦民跳出來打圓場,順便叱喝道:「大家保留點實力,還有下一攤,千萬別醉倒。」

化妝室的門又開,藍天暗紅的臉上還掛着水珠,襯衫胸前的鈕扣鬆脫兩顆,整個人的重心都靠在小松身上,口齒不清的朝大家說:「對、對不起,我有點不舒服先離席,這樣吧!你們下一攤都算我的,算我給大家賠罪,好不好?」

此話一出,立即引來掌聲鼓動,這樣豪氣的大手筆最受歡迎,所以,藍天不去續攤也沒招惹抗議,讓他任由助理扶着離開。

白色房車開動,靜靜的滑上公路,藍天癱在後座,車廂狹小的空間裏漂浮着熏人的酒氣。

「又喝成這樣,我就是不放心才要來接你。」李娟娟皺眉埋怨,邊操控方向盤,邊由後視鏡打量情況,越看越火,尤其看到助理一臉無所謂的表情,讓她忍不住開罵,「辜小松,你是豬呀?居然讓藍天被灌成這樣也不知道擋酒,要你這個助理有什麼用……」

就像按下音響的play鍵,尖酸數落人的話噼哩啪啦全倒出來,轟得小松搞不清方向,不知道如何回嘴,只能氣得握緊拳頭。

受不了女聲拔高的尖銳音調,藍天閉着眼按下車窗,想讓風吹散車裏的酒味也降低噪音,「李姐,你別怪小松,他已經盡全力以最快的速度把我救出來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人的德行,要灌我誰擋得住?」他安慰的拍拍小松的手,知道他有苦難言的委屈。

李娟娟的個性就是這樣,對同事、對助理向來不留情面,講話刻薄,可是,一面對製作人、電影公司……態度卻又謙卑得不得了。以經紀人的角度來說,她做得還不錯,再加上合作多年,雖然不喜歡她前恭后倨的個性,藍天還是選擇忍耐。

「明天早上九點半有兩家雜誌專訪,下午要進攝影棚拍照,我先送你回去休息。」李娟娟對藍天倒是不敢造次,語調挺溫和的,但是,對助理說話就完全不同,「辜小松,你別光拿薪水不做事……」又來了,藍天努力壓下發脾氣的衝動,搞不懂她是怎麼回事?老是以這種高高在上的語氣,把別人都當成下人使喚,過去幾年,她不知道已經罵跑過多少助理,為了不讓小松也陣亡,他搶在李娟娟說出更傷人的話前,故作輕鬆的開口,「李姐,你有沒有發現我這頓飯吃不到三小時?看來我的體力越來越差,已經邁向老化之路。」

他拿頭來賭,接下來的續攤不是唱KTV,就是找有坐枱小姐的CLUB,到最後就是大家醉成一團,男女不分的嬉鬧。

入行多年,這類的應酬吃飯是不得不去,可是後續的活動,新人時期不得不參與,現在他算熬出頭,自然不願意再勉強自己,所以能閃就閃、能躲就躲。

「二十七歲喊什麼老?在我這個經紀人還沒把你榨乾前,可不准你懶惰。」李娟娟不甘心的被藍天轉移了話題,「你這次怎麼逃過劉導那雙利眼?普通以演技裝醉只怕沒效。」幸好他是那種一沾酒臉馬上紅的人,否則,要使用醉遁這招也難。藍天的臉色雖然依舊潮紅,不過,眼神卻已經回復清明,「那隻老狐狸,我連干數杯威士忌,又跑廁所自己催吐才溜得開。」

坐在旁邊氣悶的小松,不贊成的說:「天哥,這種場合你不想去就拒絕,幹嘛委屈自己?」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影劇圈的人際網路之複雜,可不是三言兩語能解釋清楚的。」

「你自己又沒玩到,還要付帳請客,真浪費。」小松嘟嘟嚷嚷,其實就是心疼藍天的荷包。

「下次你替我去玩,順便開開眼界?」

「好啊!」小鬆快樂的應允,卻在李娟娟一記冷哼聲中,急切的改口,「不不不,我開玩笑的。」

藍天微笑的對小松解釋,「喜歡這味的人才叫享受,不喜歡的就叫受罪。電影公司出面邀約的飯局,總不能不給面子,影劇圈小,風水輪流轉,最好誰也不得罪,公關應酬禮尚往來,大家有來有往,下次才有合作機會。」

「你這麼紅,又不用怕一家電影公司。」誰不知道片商捧着訂金、捧着劇本,排隊等着藍天點頭敲檔期。

「誰知道哪天我就忽然不紅了?」藍天瀟洒的聳肩,語氣淡淡的,只是單純的陳述事實,「賣屁股的時間有限,沒有誰能永遠站在頂點,最好凡事小心謹慎,懂嗎?」瞧這個二愣子滿臉不贊成表情,就知道他無法體會。

「什麼賣屁股?好難聽的形容詞,是演藝事業。」小松誓死捍衛主子的堅強意念不可改。

對喔!他怎麼會說出賣屁股這句話?藍天失笑的搖頭,這可是一個兇巴巴的女生用來恥笑他工作而發明的語彙。他輕笑着,想到放在皮夾里的照片,那可是兩人小時候非常難得的經典級合照,多年不見,不知道她的兇悍程度有沒有收斂點?

想到她,藍天突然有些感慨,忙碌的拍片行程讓他犧牲了不少和家人相處的時間,甚至就連闔家團圓的過年,他也有三、四年缺席,更別想能有時間跟老朋友見面鬥嘴了。

「天哥,張森打來的電話。」

藍天輕皺眉頭,有些氣悶思考被打斷,但他還是伸手接過行動電話,「哈,我是藍天。發生什麼事情?我在回家的路上……好,不過先說好,我只能陪你喝一杯,待會見。」

不等藍天開口,李娟娟已經率先反應,「張森又要找你去喝酒嗎?」

「樂團那票人在聚會,我去坐一會兒,不用等我,你們先回去休息。」

李娟娟一聽,語調不由得提高,「這些不成氣候的小歌星,少和他們混在一起。」

標準的李式輕蔑,藍天懶得跟她爭辯解釋,「李姐,我自有分寸。」意思就是,你管太多了。

聽到藍天答應赴約,小松也挺驚訝的,「天哥,上次你請他們幫你的電視特集寫配樂,結果搞得一團亂,你不是說再也不和他們合作了嗎?現在怎麼……」他不明白藍天的想法。

「公歸公、私歸私,我不喜歡他們的工作態度,所以再合作的機率不大,可是,不能一起工作還是可以做朋友,懂嗎?」他閉上眼假寐,表示此話題到此為止。

車子轉進鬧區,霓虹燈閃爍,李娟娟刻意以閑聊的語氣補充,「永慶地產的千金塗小姐連打了好幾通電話找你,我回掉了。」

「謝謝。」他睜開眼瞧着窗外快速倒退的景,沒什麼表情。這算是李娟娟另外一個優點——代他回拒女人。

看到藍天的表現,她終於放下心,她絕對不能讓女人影響到藍天如日中天的事業。

「寶億那邊的進度如何?」

「很順利。」第一百零一次,李娟娟不死心的提出她的看法,「我還是不贊成你在工作檔期這麼滿的情況下,回台灣接拍連續劇,這簡直是開倒車,接下來你應該朝國際邁進。」

「這件事討論過多次,既然已定案就別再更動。」藍天淡淡的拋下這句話,人往後倒繼續閉眼休息,腦中詳列着回台後該一一處理的事項。

···········

中午一點,正是毒辣的太陽發威的時刻,整個台北盆地呈現悶熱難耐的高溫。

屋子裏,靠着厚重的窗帘阻隔了大半光線,營造出昏暗欲眠的氣氛,恆溫控制的冷氣,讓室內維持在乾燥舒適的溫度。空間寂靜無聲,聚成凝滯不動的氣息,完全配合縮在床上呼吸規律,呈現睡死狀態的女主人。沉靜中,刺耳的電話鈴聲響起,很快的,電話交由答錄機接手。

嘟——「我是白雲,正在昏睡中,報上名來,我盡量在清醒后的第一時間回電。」

嘟——「白雲,回魂!我是左哥,有天大的好消……」男人興奮變調的超高分貝,透過答錄機擴音效果,猛然攪亂了室內原本的寂靜。

「SHIT!」緊接在女人咕噥不清的咒罵聲后,從天而降了一個大大的抱枕,呈拋物線正確無誤的撲射向噪音的源頭——運轉中的電話答錄機,成功的阻隔了一大半多餘的音量。「吵死了。」暴躁的語氣出自出手狠辣的女主人,她縮在床上連眼皮也沒抬,翻過身把頭再深埋進成堆的抱枕中,迅速沉入夢鄉。

隔着木門外的走廊上,一對中年夫婦站在門前面面相覷,男主人舉起手敲門。

靜默五秒沒反應。

這次他加重了些微的力道,產生略大的敲門聲,但門內仍然維持最高品質靜悄悄,身為男主人的白啟桐看了身邊的白夫人岳芹一眼,眼裏閃動着猶豫的神色。

「進去看看。」岳芹出主意,邊把老公往前推。門緩緩的被推開,兩顆頭顱鬼祟的探進房裏偷窺,床上蜷縮的身軀依舊沒反應。

白啟桐仔細的研究床上熟睡的人,推推鼻樑上的黑眼鏡,猜測的說:「看樣子昨天鐵定又通宵趕稿,要不要叫醒她呢?」因為他的掌上明珠白雲有着非常嚴重的起床氣。

「女兒的怪癖你最清楚,由你決定,我去給藍老爺子沖杯茶,千萬不可怠慢。」岳芹竊笑着快速逃離現場。

沒錯,這是個重點,樓下客廳坐着重量級的人物——藍家老爺爺指名要見白雲。

岳芹在房門關上前笑咪咪的建議,「我看你還是唱歌吧!」

「你回來。」這個沒道義的老婆,居然丟下他獨自面對噴火的女兒。他萬分無奈的清清喉嚨,擺好三七步的站姿,重心向後,準備隨時狂奔撤退,深呼吸一口,豁出去的放大音量開唱,「藍藍的天,白白的雲……」「閉嘴!」被吵醒的白雲生氣的咕噥着,勉強撐開酸澀的眼皮,臉孔扭曲的警告道:「不準唱,出去啦!」她語音模糊的邊吼邊氣呼呼的踢床,以發泄睡眠不足的火氣,那模樣就像三歲小娃,賴在地上哭嚎的景象。

白啟桐安撫的開口,「云云乖,你醒醒。」他這女兒就有這個缺點,只要沒睡飽,智商以及行為指數就完全退化至三歲。

「你故意的,明知道我恨這首鬼歌,還在我面前唱,根本是存心要惹火我。」喊到最後一句,她的聲音已經帶着不耐的哭腔。這是白雲從小到大最碰不得的罩門,她討厭、厭惡歌詞所蘊藏無盡的逗弄嘲諷之意,那是她的噩夢,童年歲月的污點。「可惡!」她一腳把床上整疊的雜誌,嘩啦啦的全踹下床。「出去!」順手抓來抱枕,不辨方向的扔出去。「接殺。」由白啟桐早有準備的接住來襲的暗器,邊涼涼的說:「沒想到弒父的人倫慘案會在咱們白家上演,可憐我含辛茹苦的養大你這個不肖女。」

「你玩夠了沒?」白雲睡眠不足的臉呈現一片慘白,再加上超級的黑眼眶,只見她奮力的從眼中射出必殺死光,咬牙一個字一個字吐着氣,「我、要、睡、覺。」「不行,藍爺爺在樓下等你,不能讓長輩等。」他拿出父親的威嚴下令。

提到藍爺爺,白雲就全明白,也知道不用再掙扎了,就算她有千萬個不願意,還是得乖乖的離開舒服的彈簧床。「膽小鬼,我白雲頂天立地,怎麼會有你這麼沒出息的爹啊?平常罵學生勇得不得了,一遇上隔壁藍爺爺,你就縮成一團,又沒欠他錢,你怕個鬼呀?他要見我,本姑娘就一定得起床嗎?」

白雲氣呼呼的指着老爹開罵,再使勁的捶床墊發泄火氣,不行,睡眠不足,肝火實在太旺,憋得好難過。「啊——」她乾脆雙手握拳,使儘力氣開叫以發泄胸口的悶氣。白啟桐被罵卻一點也不以為忤,知道女兒已經「慢慢清醒」,伸手拉起賴在床上的身軀,攬着她削瘦的肩膀,安撫着,「咱們云云最乖了。」

「少來這套。」她臭着臉跟着老爸跨出房門。看來這首「藍天白雲」的歌可要比十個鬧鐘有用呢,白啟桐忍不住笑咪咪的又哼着不成調的音,「藍藍的天,白白的雲——」

「你夠了喔!」尾音警告般的提高,白雲眯着眼,下定決心般的嘀咕,「我明天就去區公所改名,省得被你們這堆小人欺負一輩子。不,我要連姓一併改掉,一勞永逸,永絕後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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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天白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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