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唐浩群一連幾天晚睡,只因一門極重要的古典文學科考試;教授筆試完得口試,只要口試拿不足八十分,即予重修。
繫上每個人都很緊張,向來功課頂好的他,這回也同樣擔心,每天徹夜做筆記、查資料,為的就是這一天。
每回阿瞳找他出去,他只有推拒,要她耐心等這考試過去。
這一天一大清早,唐浩群仍在睡夢中,即被腳步聲吵醒。他睜開眼,看見阿瞳推門進來。
他還未來得及問什麼,阿瞳即佇立在門口,正經嚴肅地跳起一種滑稽、類似宗教儀式的舞蹈。
唐浩群看着她踮起腳尖轉了幾個圈,然後像個非洲土著走路的方式,略外八字形再加上仰頭低頭前進後退,看來實在有夠好笑。而更可笑的是,她跳的舞步似鴕鳥求偶般,她卻能一臉嚴肅、不發一語地跳完。
唐浩群已經禁不住在床上大笑出聲。
跳完后,阿瞳做了個芭蕾舞謝幕的動作,然後笑嘻嘻地跳上他的床,一如小時候般,自然地躺在他的床上。
“這是祈雨舞耶!”她跪做在床上,認真地仰着臉告訴已笑得合不攏嘴的唐浩群。“可以帶來好運哦!”
“老天——你從哪學來的?”
“探索頻道。”
“你快變電視兒童了。”他捏捏她的鼻子。哪有人穿睡衣、睡褲跳祈雨舞的。
阿瞳極具信心地說:“你今天考試一定滿分!”
“嘎?這麼有信心?”
“當然!”她信心十足地昂起頭。
“就因為你跳了一支祈雨舞?”他挑眉微笑。
“當然。”阿瞳甩甩長發。
“拜託——”他取笑她。“還好你不是半在跑進來跳,要不然准被你嚇死。”
阿瞳“哇”地大叫一聲,鬧着要揍他。
“可惡,可惡,人家學了很久哪!”她當然不是真的生氣,不過是半撒嬌地追他。
唐浩群故意任她追打,也不頂認真去阻止她的花拳繡腿。
阿瞳得了便宜又賣乖,惡狠狠地逼近,不一會兒即把他制住在身下。兩條粉嫩的腿掛在他的腰側,一頭又柔又香的秀髮搔着他的臉側。
這本不稀奇。他倆自小便這樣玩在一起。
而這回,在阿瞳又打又撒野過後,紅着臉俯視着他時——唐浩群突然深刻地感受到身上的軀體會他心思恍惚。
在阿瞳一雙晶亮眸子的凝視下,有一股異樣的感受,今他沉默下來。
阿瞳香汗淋漓,仍是笑着。她看不出他的困惑和尷尬。
她只覺得他那頭亂髮矗立着,十分好玩,他剛睡醒的惺忪模樣和平日正經斯文的臉相比,特別逗趣,特別不設防。
“不抵抗啦?”她笑他。“認輸了吧?嗯?”
突然,她低下身用力一把抱住他。“我們和解好了。”
她猛地在他頰上印了個札實的香吻,還故意弄得“嘖嘖”聲。
她覺得好玩,他卻突然有一股悸動,猛地將她一推,誰知用力過度——
“哇啊——”
她慘叫一聲,滾到地上。
“你發神經啊!”她狼狽地撫着摔痛的屁股。
見她痛得嚎叫,唐浩群忙下床扶住她道:“有沒有怎樣?”
阿瞳噘起嘴。“好心一大早跳析雨舞給你帶來好運,結果被推到地上。”
“好啦、好啦!我是開玩笑的嘛!”他安慰地拍拍她的頭。
“那好——”她乘機要協。“今天考完試陪我去吃雙聖雪糕。”
“好、好、好——”他拉她起來。“現在我得換衣服上學,你出去吧。”他推她出門。
“你可別忘了哦!”她興奮地叮嚀。
唐浩群考完試,並沒立即回家赴阿瞳的約,他先和葛雪貞上街挑禮物。
阿瞳生日快到了,他還拿不走王意選什麼好,於是央求葛雪貞陪地挑選。
“這個好嗎?”葛雪貞指着櫥窗內的一個洋娃娃。
“唔——不行。”他搖頭。“她已經不是小女生了!”唐浩群有所感慨。
早上他頭一次驚覺;芯瞳真的不再是那個可以和他在床上打鬧的小孩了。他有點莫名的失落感,彷彿失去了什麼,卻矛盾地有一絲絲難言的悸動湧上心頭。
葛雪貞注意到他臉上複雜的表情,彷彿有着困惑。
莫非,他和阿瞳有了什麼進展?她不安地想着,突然開口說了一句。“浩群,最近班上有個男同學對我表白,想要我當他的女朋友!”
這問題立刻引來他全部的注意力。“是誰?”
“我答應他不說出來。”她說。其實根本沒這個人物,一直只有。章書桐和她要好。
“你打算怎麼回答?”他好奇着。
“那人不錯,我在考慮;有點掙扎——我想我有點喜歡他。”她含蓄地揚起唇角,低下頭——好似從未和男孩接觸過。
唐浩群望着雪貞清秀蒼白的臉龐。
他在學校一向和她走得最近,交情也最好,怎麼突然間她會喜歡上除他之外的男生?他開始有些緊張。
“別答應。”他說。
“為什麼?”她揚起眉問。
他答不出來;只知道他不喜歡。
匆忙中他找了個“不是理由的理由”。
“學生時代,談什麼戀愛!”
她笑了出來。“幾時你變得那麼老土?”
他支吾半天,又說了一句。“那人比我好嗎?”
雪貞瞟他一眼嬌慎道:“誰比得過你?”
這話真受用,聽得唐浩群怦然心動。
“那你還考慮他作啥?”
她搖搖頭,但笑不語,充滿暖味的態度。
到底葛雪貞比阿瞳聰明,她懂得適可而止地撩撥男人的心思。
她懂得迂迴的暗示勝過直接坦自;更懂得男人競爭好勝的心理。
她暗自竊笑,得意地看見他臉上有了矛盾紛亂的表情。
“哎,我們快挑禮物吧!”她催他繼續往前走,把她的問題丟給他去煩惱。
瞎逛了一陣,唐浩群終於挑中了一隻音樂盒,玻璃製成的,鑲了不少銀片,閃閃發亮,很是精緻。盒蓋一掀,即響起生日歌的音樂。盒裏有個小丑會隨音樂轉着圈,跳起笨拙好笑的舞蹈。
這讓他想起阿瞳一早跳的祈雨舞。
“就這個吧!”他看也不看昂貴的價錢,即囑咐店員小姐包裝起來。
天色已暗,雪貞吁口氣道:“啊!逛得腿發酸,不如我們去吃飯吧。”
他看看錶。“糟糕!答應阿瞳帶她去雙聖吃雪糕的。”
“這樣子啊,難得我今天不必打工呢——”
唐浩群不好意思極了。雪貞可是陪他逛了一個下午,就為了買阿瞳的禮物。
“不如,我打電話取消好了。”他說。
“不不不,阿瞳最愛同你出去,她會難過的。”她體貼道。
其實阿瞳要笑要哭,她才懶得理。
唐浩群折中地說:“不如,我們回去接阿瞳大家一起去吃,然後順便吃晚餐、看個電影。”
“好呀!”她大方地表示。這下可氣死那丫頭了!她得意地盤算着。
果然,阿瞳在苦等唐浩群回來,卻發現他拖了個葛雪負,立刻變了臉色。
當他又說要大家一起出去時,她立刻發起飆來。
“為什麼她也要跟,我只要和你去的呀!”
唐浩群不懂女孩的心理,只當阿瞳是在鬧大小姐脾氣。當下即斥責她。“別這麼沒禮貌!”
雪貞一副識相地退讓。“噯!你們兩人去就好了。”
“本來就是我們兩個人去的!”阿瞳理直氣壯地說。她方才就在想,唐浩群怎麼這麼晚還不回來?早已等得一肚子火,又見到葛雪貞,她的脾氣又來了,對着葛雪貞大吼大叫。“你幹麼老黏着浩群哥?”
“阿瞳——”浩群凶她。“你如果要去雙聖就快換衣服,要不然我和雪貞去好了。”
“你怎麼這樣?”阿瞳氣得跺腳。“讓我等那麼久就算了,還硬要把她也帶去,我才不要她跟呢……”
“那你就一個人待在家好了。”他板起面孔,懶得應付她的任性,拉着雪貞即往外走。
阿瞳氣得跳腳,在他們身後嚷。“走去去!誰希罕你,王八蛋!踐什麼踐,我自己也可以去吃,不用你陪,笨蛋!”
阿瞳氣紅了眼,沮喪地往沙發一倒,眼淚不聽話地流出來。
貓咪識相地跳到她身上磨蹭着,好似在安慰她。
“樂樂——”
阿瞳將貓咪抱進懷裏,嗚咽着。“還是你最好、那個死唐浩群——我不要理他了!等他回來我再也不跟他說話,悶死那個死王八蛋。”
是嗎?
誰都知道阿瞳這句話多沒說服力。
這夜,阿瞳一如往常的和唐家的人圍坐在飯廳吃飯,氣氛好不熱鬧。
方才離席夫接電話的唐母重回飯廳。
“阿瞳——”她臉色極為蒼白。“阿瞳,你爸爸趕去機場時出了車禍——”
喧嘩鬧聲登時全靜下。
阿瞳睜着一雙眼,訥訥地瞪着唐母,彷彿仍未真正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唐母紅了眼眶,再說了一次。
“阿瞳,你爸爸——剛剛去世了。”
阿瞳手一揮,微笑道:“別胡說了,他後天就要到台灣來,開什麼玩笑呀!老爸準是跟我鬧的。他——”
“阿瞳。”唐浩群突然站起,手一伸將阿瞳攬進懷裏,怕她承受不住而歇斯底里。
芙蓉過去拉她母親坐下。唐母受了極大的打擊,身子微微顫抖着。
阿瞳的視線越過唐浩群的肩,見唐母落下豆大的淚珠。她睜大眼,明白了這不是一個玩笑,她害怕地抓住唐浩群的身子,仰起臉望着他。
“這不是真的,對不對?”
唐浩群不回答,只是心疼地望向她。
“你為什麼不說話?”她用力搖晃他。“你說話呀?我一定是在作夢,這是不可能的,這不是真的!這不是,不可能、不可能——”她尖叫起來。
“噓——阿瞳。”他安撫她,輕拍着她的背要她穩定下來。
但她卻在他懷裏掙扎、捶打,一會兒忽然猛地抱住他。
“我爸死了、我爸死了、他答應要幫我過生日的!”她終於放聲痛哭,明白了這是個殘酷的事實。
唐浩群一直陪着她。他緊緊地摟住她,任她發泄。
直到阿瞳哭盡所有的淚,用盡所有的力氣。
忽地眼前一黑,身子一攤,暈了過去。躍進無止無盡的黑暗裏——
不久,唐父趕返家中,和唐母談論了一番,也和美國那頭的康太太通過電話。
然後他告訴芙蓉和浩群;康家後天將派人來接阿瞳返美參加喪禮,一星期後再送她回來。
“我陪阿瞳過去。”浩群說道。
但芙蓉反對。“不行,你還沒當兵,不能出國;我和阿瞳去好了。”
“你們都不必去。”唐父打斷兩人說道。“康家有他們的規矩,人家已經專程派人來接了,我們只要在台灣等阿瞳回來,去了反而給人添麻煩。”
唐母在一旁嘆氣道:“怎麼突然發生這種事?阿瞳就只剩這個親生父親。”說著,她眼淚又掉了下來。“阿瞳還興沖沖等她父親給她慶生呢!”
“這孩子什麼都有,偏偏缺了爸媽——”唐父搖頭嘆息。
唐家的人都在為阿瞳的不幸遭遇而難過。
樓上,讓醫生打了鎮調劑的阿瞳卻不知道這些,因為她睡得昏昏沈沈。
直到有人搖醒她。
她掙扎了一會兒才睜開眼。
月光下,她看見一身黑色西裝的父親仁立在床前,對她微笑。
“爸……”她輕聲喊。
他慈祥地伸手揉揉她汗濕的額頭。
阿瞳滿足地笑了。“我就知道,爸!我就知道你沒死——”
她父親含笑俯視她。
阿瞳想擁住父親,卻驚覺身子如千斤重,又沈又麻。
她焦急無助地對着爸爸嚷:“爸,快拉我起來,我爬不起來哪!”
他卻一動也沒動,臉上依然掛着那抹微笑。
阿瞳掙扎着,急得滿身是汗。
“爸,快幫我呀!爸——”
父親終於開口了:“阿瞳,你要自己爬起來。”
“爸,你再不拉我,我要生氣嘍!”她嘟起嘴。
她知道她父親一向怕她生氣。
但這回,他對她的威脅卻無動於衷,又輕輕說了句:“阿瞳,生日快樂——”
然後丟下她,轉身往門外走去。
“爸——”阿瞳嚷。“爸,不要丟下我!”
“阿瞳,阿瞳!”
實然間,有人按住了她。
猛地,她眼一睜開,這才真正醒過來。眼前是一臉擔憂的唐浩群。
他焦急地拭去她額上顆顆滲出的汗水。
她急速坐起,茫然地瞪着昏暗的房間,也不說話,雙眼無神地望着前方。
這樣安靜、憔悴、失魂落魄的袁芯瞳令唐浩群覺得好陌生。
“阿瞳——”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正冒着冷汗,又濕又冰。
“阿瞳,不要怕,我在你身邊。”
她神情恍惚地說:“爸爸來看我了,他來祝我生日快樂。”
“阿瞳——”唐浩群很擔心她。
阿瞳哽咽說了一句。“爸爸死了,再也沒有人保護我了。”
唐浩群伸手挽住她瘦弱的身子,緊緊按住她的雙手,向她保證。“阿瞳,你別怕,我來保護你,你放心,誰都不能欺負你。”
“真的?”她怕他只是敷衍她。
“是真的。”唐浩群再一次抱緊阿瞳。
見她憔悴傷心的面容,他的心也跟着疼了。
“我會永遠保護你——”他在她耳畔承諾着。
康夫人派了兩名男子來接袁芯瞳。
一早,芙蓉接到電話通知,即仔仔細細地幫阿瞳打點好行李。
這本是傭人的工作,但芙蓉堅持親自打理才放心。
阿瞳這天已不再哭泣,只是相當沈默安靜。穿了一身黑衣黑褲的芯瞳臉色顯得更加蒼白。她靜靜坐在沙發上等着人來接她去美國,像一隻易碎的瓷娃娃。
唐浩群則默默坐在一旁陪伴着她。
阿瞳終於要上車了,唐母捨不得地抱了抱她。吳媽也心疼這個小小姐;特別做了一袋點心給她。
然後康家的人領她上了車。
車子終於啟動,駛離了唐家。
“她看起來簡直還是個孩子呢!個頭那麼小——”唐母紅着眼,望着那遠去的車子。
“是啊是啊,教人真不放心。”吳媽也捨不得芯瞳。
唐浩群仍一直靜靜地不說話。他的眼睛緊緊地追隨着那輛車。
車子在街角將消失前,他看見阿瞳轉過身來,透過窗玻璃,憂傷地望着他。
她抿着嘴,沒來得及說什麼。
阿瞳從未合過眼。長途的飛行令她神色更顯憔悴。
她未得休息,即被塞進一輛大禮車,送往市中心氣派豪華的康氏大樓。
她從沒見過她父親的企業,也不感興趣。
她被人帶到頂樓,然後送進一間套房。
“小姐,請先在這休息。”
阿瞳一個人訥訥地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環顧着陳設單調宛如辦公廳的房間。
這間房足足有她在唐家房間的兩倍。因此顯得更空曠、更清冷。
一個女僕進來,她問那女僕。“怎麼沒人帶我去參加喪禮?還沒開始嗎?”
“對不起,我不知道。”
“康夫人呢?”
“小姐,我不知道。”
“何時有人來接應我?”
“我不知——”
“不知道、不知道,你是傻了嗎?”阿瞳發起脾氣。
她千里迢迢來,卻似個白痴般被人擱在這。沒人理她、沒人告訴她要做什麼,也沒人告訴她父親去世的經過。
她覺得她不似奔喪,倒像是來這當“廢人”。
先前,唐芙蓉曾愣愣地對着窗子發獃一下午。這毛病像是會傳染,現在芙蓉看見弟弟也在沙發上斜倚着,對着落地窗外的草皮發傻。貓咪則在他腿上蜷伏着。
窗外的陽光大剌剌地斜射進來。
芙蓉知道浩群在發什麼呆。
家裏少了個野丫頭——阿瞳,忽然間變得好安靜。靜得清冷;靜得令人特別容易記起她“嘩嘩”放肆的笑聲,及蹦蹦跳跳的身影。
總在少了什麼時,才知道它的重要。一直存在着,卻非常容易忽略。
芙蓉看得出浩群眉宇間的落寞。他本來就不是愛說話的人,但若阿瞳還在,肯定能有辦法惹他一同吵鬧。
現在阿瞳去了美國,他這幾日更沈默寡言了,只是常常逗弄貓咪——替阿瞳照料它。
唐浩群也算嘗到了思念是多麼苦的事。
芙蓉走過去對弟弟道:“她過幾天就回來了,你別老是愁眉苦臉的。”
“不知道那邊的人有沒有好好照顧她?”
“你別擔心,好歹阿瞳也算是康兆立的獨生女,他們不可能虧待她什麼。”
唐浩群仍是糾緊眉心,擔心道:“阿瞳第一次去那麼遠,那裏她又不認識半個人,她那種被寵慣的性子受得了嗎?”
芙蓉睨他一眼,揶揄地道:“我看哪,我們家大大小小最寵她的就是你,平常還老說我們寵壞她,瞧你這些天失魂落魄的樣子,就屬你想她想的最厲害。”
“我只是擔心。”他否認,驕傲地昂着臉。
但他心底明白,他是真的思念那老黏着他不放的野丫頭。她再不回來,他大概連飯都不想吃了;一日不見她的人影,他的擔心即永無止盡。
是的,從姊姊的口中他忽然明白了,原來最寵阿瞳的是他自己。當阿瞳那幾日又作噩夢又哭又憔悴又傷心的模樣,他看得心都要碎了。
當阿瞳天真的笑顏褪去,淚流滿腮時,他發現他也快樂不起來。
呵,這丫頭!他日夜的盼望——
她回來那天,他一定要帶她好好去熱鬧一番,讓她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