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第二次脆弱

兩年後的一個夏天,她在他懷裏第二次脆弱。時間是,一整夜

這樣算是一種諷刺嗎?站在母親的墓前,她問着自己。

記得一個多月以前,她母親的五七場面熱鬧得很。而現在呢?一片寂靜的公墓群,沒有半個人影。而在她母親的墓前,只有稀稀疏疏被雨水淋濕了、褪去了顏色的黃色小花。

她走向前,拉起褲腿,在她母親的遺像前蹲了下去。放了一把純白的百合,她希望她母親喜歡這個。

“我在恨你嗎?”手指摩挲着墓碑,她問。

“您呢?是不是不願意看到我?”她一手撐着自己的下巴,換了一個悠閑的姿勢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因為下過雨,在這植物繁盛的季節,墓碑的周圍長了許多的青苔。

一個人死了就是這樣吧,並不會有多少人會把你放進心裏,世界也不會因此而少了什麼。那,一個人這一生的意義又何在?是養育了後代,還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愛一個人?是做出了貢獻,還是功成名就?

“您說究意是什麼呢?”她靠在墓碑邊自言自語,“您的答案是不是用一生去愛一個人?”空曠的公墓群不能給她任何回答。夏天的熱風吹過周圍的松柏林,發出了嘩嘩的響聲。她輕聲笑着。

“我們竟然在這種情況下才能夠交談。”她自嘲地說著,搖搖頭。

一輛轎車從公墓的大門駛了進來,在停車場停下。

她眯起眼睛,在車門開啟的那一瞬間,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他——她的父親。

遠遠看到倚在墓碑上的身影,婁仲堂顯得有些驚訝。“我以為全世界只有我記得你母親的生日。”他溫和地笑着,並走近。

“嗯哼。”她依然懶懶地靠在墓碑邊,用手指撥那束百合的花蕊。

“你母親會很高興的。”他把他手上的那束火紅的玫瑰獻了上去。

她的視線一瞬間被那束玫瑰吸引。“我以為她會喜歡淡雅點的花束。”她挑眉說。

“是,但這束玫瑰是我的個人意願,我送給她我的愛情。”打量着心愛女人躺下的這方土地,他答。

她淡淡地笑着,站起來,拍拍褲子後面的灰塵。原來她的身邊還存着在這至死不渝的愛情。“我一直以為她可以陪你到老。”

“我也這麼以為。”婁仲堂對她苦笑,“可是心肌梗塞是很突然的病,我和你母親都沒有辦法。你母親也來不及等你。”

她了解地點點頭。

“人到了中年的時候,總是會想念起自己的親人,特別是兒女。你母親也一樣,只是她不善於表達,有時候像是活在一個人的世界裏。即使一起生活了二十幾年,我依舊會害怕有天醒來,而你母親卻不在。”他抬頭看着被風吹過的雲,緩緩說著。

“她愛你,你是她惟一的女兒。她的某種情感上的缺陷,你也十成十地遺傳。妤甍,你總是在不停地傷害你愛的和愛你的人。”

“為什麼?”她揚眉問。

“因為你害怕沒有相同的回報,或者應該說,你怕輸。你怕愛不起,怕不能給愛你的人相同的愛,你怕有負擔,怕被人牽絆。”他緩緩說出口。

“你為什麼會知道?”她彎起嘴角看他,對他的診斷並不感到驚訝。是,她的確傷害了許多人,例如她的父親;她的確怕別人的愛,例如石澈;她的確害怕被人牽絆,例如她開始想要逃開龍覲行。這些話都沒錯。

“因為我是你父親。”他慈愛地笑着。

是啊,因為他是她父親。這樣的理由就已經足夠了。她笑。

“走,我們邊走邊聊。”婁仲堂細心地打掃完墓碑的四周,伸出胳膊,等着女兒跟上來。

站在原地凝望他片刻后,她像個十幾歲的孩子一樣,開心地挽上了他的手臂。

“感覺像是十幾年前一樣,那時的你才六歲。愛纏着我的胳膊坐在我的肩膀上放風箏。”是嗎?原來腦海里經常縈繞不去的畫面就是這個啊。

“那時候的天空是不是很藍?”她問。

“是。”他抬頭看天空,“和現在的天空一樣。”

她也聞言抬頭。是啊,很眼熟的天空,原來就出現在她六歲的記憶里。松柏林又一次發出嘩嘩的聲響。走在那片松柏林下,一縷縷的光線從樹木的縫隙中穿梭而行。她舉起手掌看着陽光從指尖穿過,帶着熱熱的溫度。

“怎麼了?”婁仲堂順着她的視線向上看。

“沒什麼。”她笑。她,是不是開始跨出了離開谷底的第一步?

*****

在戚詠笙那裏上班剛剛進入第二個月,也就是八月初。她,被活捉。關於描述此類問題的俗語有很多,例如紙包不住火之類的。但這些都表述不了她當時認命的程度。她想,她好像總是跳不出他的手掌心。

五點二十三分,她複印好文件,放着散亂的桌子準備下班。五點二十五分,她手機響起。“喂。”她注意到了手機上的來電顯示,說得小心翼翼。

“我在樓下。”他說,熟悉的聲音有一種輕撫過她耳垂的魔力。

他知道她在這裏上班了?她垂下眼瞼,“哦”了一聲。她不問他來幹什麼,也不問他怎麼知道的,反正他有他的渠道。

“我等你下班。”她依舊“哦”了一聲,然後條件反射地切斷了電話。她是沒打算瞞他多久,只不過沒想到他會衝過來抓人。每次不可避免地講到工作問題的時候,她閃爍其詞,要不就轉移話題,他不可能不懷疑的。只是他不戳穿,她也就鴕鳥般認為他沒發現。

自己騙自己的過程是蠻美好的,可是結果……她苦笑。雖然是意料之中,但總得給她一個哀傷的權利吧。

下班的鈴聲響起,助理室里的同事都開始三三兩兩地道別並離開。她以平時十分之一的速度點頭、微笑、道別,並決定開始收拾她N年沒有收拾過的辦公桌,沉重得像在整理遺物。

“婁姐,你今天終於肯洗心革面了?”同室的小杜打趣着,她因為一篇文件還未完成,也留了下來。

在助理室里,兩個月前就開始有“如何找到婁妤甍”“看誰的桌子最亂誰就是”的Q&A。

“是啊,我想投胎重做人。”她懶懶散散有氣無力地說出來。這是她的心聲。她想重新做人,隨便找個人家投胎,就算投到剛果也無所謂,總比馬上要面對的事要好。

“不用這麼內疚啦,你的桌子大家都看習慣了。就當在欣賞室內垃圾場。”小杜湊過來同情地拍拍她的肩,算是安慰吧。

要死不活地掃了小杜一眼,“很高興我無意中開了大家的眼界。”她說,她會為自己的懶散內疚?打死她都不會相信。這種從娘胎裏帶出來的“特長”就跟吃飯呼吸一樣,她做起來自然得要命。

“那婁姐你以後多注意下不就好了。”小杜自動自發地接過她剩餘的工作。因為一個對如何製造凌亂很在行的人來說,即使他有心收拾,效果也只能是相反的。

“看來你的罪惡感比我想像的要深重得多。”醇厚的嗓音在她們背後響起。

她身體一僵,隨即垂下頭。

“你好。”露出令人窒息的招牌笑容,龍覲行動作優雅向她們靠近,並禮貌地對眼睛裏冒出星星的小杜打招呼。

“喏,擦一下口水。”順手從桌面上抽出一疊面紙,她遞給將近痴獃的小杜。

“哦,謝謝哦。”神情恍惚地接過紙張,小杜機械地往下巴擦去——什麼都沒有。

老天沒事生出這種男人一方面是滿足視覺效果,一方面是混淆視聽。例如這位龍姓男子。“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層?”她問。這棟樓十幾層,如果沒有人告訴他,他找也得找個把小時。

他似笑非笑地看她,已經離她只有十公分的距離。看着視線膠在他身上的小杜。好吧,她又問了一個蠢問題,他大可以利用他的“男色”。只要他肯開口問,估計被他問的人連她今天中午吃的什麼都可以掰出來。

“我們已經浪費了很多時間。”親昵地環過她的腰身並點點她的鼻尖,他的表情中有種不協調的情緒在暗涌。她的心開始往下沉,不知道他用意為何,在她的同事面前有這種表現。但她卻無法抗拒。

她低頭審視自己的手指,注意到小杜還有點恍恍惚惚。

他拉過視線,下一秒向小杜伸出手掌,“很高興見到你,我是龍覲行。”他風度翩翩。

“你……你好,我叫杜……依婷,婁姐的同事。”小杜也遞出手掌,表情類似在夢遊。

他又是一記微笑,抽回手后摟着她向外走。

“我還沒收拾完。”她瞪他,把所有的力氣都集中在腳腕上,她有釘在地上生根的打算。

“不……不要緊,婁姐,你和龍先生有約就先離開。我來收就可以了。”她估計小杜根本就對她自己現在說出來的話毫無知覺。

她翻個白眼,開口:“這——”本來就該我來收拾。

“杜小姐,麻煩你了。”他打斷她,代她答。

“龍覲行,你——”不要太過分。

“我們趕時間。”又被他打斷,他狀似寵溺。

她深吸一口氣,鬆開了拳頭再把它握緊,再鬆開,就怕體內狂飆的火氣竄上腦門,燒掉某一個學名為理智的神經,一拳就就給他這麼揮了過去。同時她又怕拳頭鬆開,會無意識地抓了桌子上的文件摔在他好看的臉上,那是小杜的心血。

“謝謝你,小杜。”她轉頭對小杜道謝,在下一秒被他擁着離開。

她現在可以想像得到以小杜為首的八卦集團,明天會怎樣絞殺她。她覺得前程黯淡。嘆息。

他明明是微笑地牽她的手出助理室的,卻在走進樓道時,第一時間內變成老K臉。她開始嘆息加頭痛。到底是誰從頭到尾做得比較過分?

兩個人站在電梯前無言地等電梯。他依舊牽着她的手,只是神色淡漠。她向上仰頭看着顯示燈,向下打量着光滑的米色地板,向左看着樓道口,向後掃過來時的路,就是忽略過右邊他站的方向。

當電梯的顯示燈到“11”的時候,門未開,因為在這之前沒有人按鍵。好啊,那就等吧,最多樣子很白痴。電梯再次從一樓緩緩爬上來,爬到五樓的時候又跳過。她開始翻看左手的手指頭。電梯在緩緩地下降后又來到他們的面前,可還是跳過。她垂下眼瞼偷看他的表情。

“哦,如果你不太願意乘電梯的話,改走樓梯?”明明那個做事很過分的傢伙居然臉色比她還難看?雖然她認為他是理虧的那一方,但以她察言觀色的經驗來說,這個時候最好要識時務。

他轉頭深深地看她一眼后,接下來的動作是伸出他修長的食指,按下按扭。“叮。”電梯門在再次爬到五樓的時候打開,沒有一個人。

他鬆開牽着她的手掌,邁開長腿率先跨了進去。她後面嘰嘰歪歪地跟了進去。

電梯的門緩緩地闔上,整個空間裏開始出現一種詭異的氣氛。她不自在摸摸耳朵,躲避着他熾人的目光。他用一種飄忽的神情看着她,從頭到尾不準備開口。他算她三秒后就會受不了。

“看什麼?!”果然,還不到三秒鐘,她開始惱火地對他吼。

他嘴角微扯,黑色的眼眸射出耀眼的光芒。

她沒好氣地用腳丫子拍打着地面,不耐煩的情緒可見一斑。“叮”,電梯再一次打開。這次她認為是解脫,於是一馬當先地沖了出去,卻在剛剛踏出電梯的同時,被他摟住。

“我把車開過來。”他開口交代,唇滑過她的嘴角,令她一怔。他把她的反應看在眼底,帶着高深莫測的微笑轉身走向停車場。如果,剛才他的唇就這麼印了下去,那他是否知道那將是她的初吻?同居三年後的初吻。

她笑笑。有些可悲,有些輕鬆,有些興奮,有些……失落。走出這個無人的大廳,她下台階,站在行人路上等他和那輛車的出現。與此同時,形形色色的各類人群在她的注視下一閃而過。他們都是彼此生命中的一縷煙末。

就在這個時候,一片嫩綠的落葉冒冒失失地掉落在了她的腳邊。她莞爾,彎腰拾起。細細地端詳它張開的脈搏,是否還有生命的痕迹流動。

銀灰色的跑車從停車場的方位駛過來。最後,他把車安靜地停靠在她的面前,橫過助手座,打開車門。“看什麼?”他注意到她手上的葉子。

“這個時候開始落葉了。”她答得牛頭不對馬尾。

“什麼季節都會有落葉。”她看他一眼,鑽進車內,遺棄了那片對地心引力抗拒力薄弱的葉子。

“為什麼找工作?”他發動引擎問。

“戚姐這裏缺人。”她回答一半的實話。

“戚詠笙?”他問,目光直視前方,看不到表情。

“你認識?”她皺眉問。他的人際關係網廣闊得開始讓她心生恐懼。他沒回答,只是開着他的車。

“我們去哪裏?”發現走的路線不是回公寓的那條,她問。

“去吃飯,我今天沒心情做。”他別有心意地看她一眼。

“那——”她拖長尾音,他沒心情做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在你決定‘請’我一起吃飯之前,請順便問問被請人,也就我的意願。”

“你的自動自發一直保持得很好。”他帶着笑意諷刺着。

“優點當然要好好保持。”她的口氣是理所當然。

他聞言笑出來。記得有一次他說她懶散的時候,她的回答是“與生俱來的,當然要保持到進棺材”。當然,能說出這樣的話出來的人,臉皮厚度也應該比較可觀。

看着窗外飛馳而過的林立店鋪、擁擠人群,她現在可沒有笑得出來的心情。咬唇思索后,她決定說出來——

“我想開始獨立。”

“沒人限制你的自由。”他答得眼神閃爍。

“我是指——”

“想清楚再說出口!”他語氣淡漠地吐出這幾個字打斷她,奔跑流暢的跑車並未因此受到影響。

“你剛才那句是什麼意思?麻煩你倒帶原音重現一遍。”她也不客氣地讓火氣開始往上爬。為她的獨立爭取,也為他今天第三次打斷她的講話。

誰來告訴她,什麼叫一個二十四歲的成年人想清楚了再說出口?說完“沒人限制你自由”后,又告訴她要想清楚。難不成要告訴他這是她考慮了將近一年的答案?

他緩緩地移過視線凝視她,銀灰色跑車在他熟練的操作下,平穩地滑進一個濕窄的小巷。輪胎急速地磨擦地面,發出尖銳的剎車聲。

“龍覲行!”她鬼叫。哦,她忘了,她不該在把命放在某個人手上的時候,還有挑釁某人的打算。

“我的意思是,”他牢牢地鎖住她,“我不會允許你搬出去。”

“我認為腿長在我的身上。”她抬高下巴,一邊和他保持着安全距離。

“是,沒錯。”他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俊美的五官在陰影下有種邪魅的氣息,“但在面對現實的時候,你會打消你剛才的念頭。”

他暗示什麼?

克制住一拳打在他鼻樑上的衝動,她再次向後移,發覺自己的背已經抵到車門。

“龍先生,不妨告訴你,我覺得你剛才說的話很有喜劇效果,也許你還有一點講笑話的潛質。我記得現在是二十一世紀對吧?平等民主之類的問題不用我告訴你吧?”所以她要搬出去不需要他的允許,只要姑娘她高興。

“很高興我們兩個之是還有一個保有理智,但那個絕對不是你。”他傾身將她困於車門和他的臂膀間。

“我不太喜歡這種講話的姿勢。”她皺眉指他的動作。“不太喜歡”的原因之一是他的太靠近讓她覺得呼吸困難,其二是他的侵略性太過明顯。

“那我們換個姿勢。”他嚼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下一秒已經把她拉近自己的胸膛。

朝天翻個白眼,她並不覺得她的第二個姿勢比第一個姿勢好,而且這樣更容易瓦解她的神志。利用男色的卑鄙小人。

“你覺得我們可以這樣下去一輩子?”在她決定放棄跟他講理之前,再試一次。

“不覺得。”他趁機偷香,被一掌拍掉。

“我也不覺得。”既然英雄所見略同,他還彆扭什麼?“所以我總有離開的一天,只是早晚問題。”

“這是你第一次談我們的問題。”他擁她入懷,“但不是我期望的話題。”

“我以為只有女人對你有期望。”她快速地反擊,驚覺到自己說了什麼的時候,她已經開始後悔。於是,她不要他給她一點點希望。她怕會破碎啊。什麼叫禍從口出,她終於知道這種滋味了。

“你在乎嗎?”他要笑不笑,玩味地盯着她。

“你這麼問是希望我在乎還是不要我的在乎?我挑一個你滿意的答案給你。”基本上,錯,她只會犯一次。

“我何必問你?”他抬起她下巴,來回地輕撫。

“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問。”照例拍下他的祿山之爪,她答得面無表情。

他輕笑兩聲,放開她,卻神色複雜地看着她。倏地,他快速將她拉進懷中,濕熱的雙唇在她開始驚呼的瞬間準確地蓋在她的嘴唇上。

她的初吻。這是那是惟一閃入到她腦海的信息。

激烈的,暴力的。他的吻侵略性地刺上了她的靈魂,猶如他的人。

這不是一個單純的吻。他的氣勢已經威脅到她的體內,攪渾她的神志,並宣佈一種野蠻的佔有。牙齒撞擊的聲音清楚地傳到她的耳膜里,她開始嘗到了血腥的味道。

是他的血。

伸出左手摸索到車門的按鈕,她一鼓作氣地打開門,再用右手——

清脆的掌聲響起在這個窄小的巷子裏。

她飛快地踏出車門,跑出了這條小巷。始終不敢回頭,不敢看他的樣子。她打了他!她居然給了他一耳光,她的第一個耳光竟然扇在他的臉上。可是為什麼他要強吻她?為什麼他會要跟她接吻?她記得這是他諸多原則里的一個啊。為什麼?

在跑過第二個路口的時候她喘息着停了下來,隨便讓腦子裏的一團混亂暫時停下來。天啊,她開始抱着頭呻吟。她以為自己早就過了一時衝動的時期,可是今天,看看她都幹了什麼。誰來好心地點拔她一下?婁妤甍啊婁妤甍,就算你到了二十四歲才開始扇人耳光,最起碼在扇之前該考慮一下對象吧?她苦笑着。

要死不活地靠在馬路邊的街燈下,她伸出右手,打量着掌心。“原來打人耳光手也會疼。”自言自語。何止手會疼,那左胸腔里隱隱抽動的,又是什麼?

*****

是夜。

她晃蕩在公寓的附近,對着天上閃爍的星星,嘆了第一百零一口氣。原來她“離家出走”的結果是無處可去。如果從今天下午的那件麻煩事件開始,到現在她不敢回公寓也叫離家出走的話。

婁家不能回,因為從高中畢業就再也沒有回去住過。舒璃的地盤去不得,去的結果是換回一個滿城風雨。那——如上所訴,她今天註定無家可歸。再嘆出第一百零二口氣。

她幹嗎要動手打人?如果打完了心情很爽也就算了,可是好像心情越來越糟。莫名其妙的龍覲行,莫名其妙的婁妤甍,莫名其妙的接吻,莫名其妙的耳光,莫名其妙的情緒,莫名其妙的罪惡感。她看了一眼天空,再悠悠地嘆出第一百零三口氣。

“半夜三更的,別在這裏製造怨死鬼的氣氛。”熟悉的聲音冷冷地從她右手邊傳來。她抬頭,看到了自己剛才抱怨的主角之一,之二就是她自己。銀色的月光披在他好看的輪廓上,他明亮的眼睛彷彿能看見黑暗裏的一切。看着他,她又不知不覺地嘆了第一百零四口氣。

他聽着她嘆氣,蹙眉走近。米白色家居服支撐在他充滿力量的身架上,滿足她的禮視效果。

“我記得被打的好像是我吧。”打了人的人居然比被打的人還鬱悶。

“對不起。”她低頭對自己的腳趾頭說。對於認錯,她向來都動作比較快。何況這次是發自內心的愧疚,但還是難免難堪。

“是啊,你今天還跑得那麼快。”他雙手環胸,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的頭顱。

真是容易得寸進尺的男人。她悶哼。於是,她強烈的罪惡感開始轉為一般。

“我今天太衝動。”她飛快地抬頭看他一眼,隨即又低下頭,“對不起。”

“腦袋沒有帶出門?”他又冷冷地加一句。

再於是,她的罪惡感再次降級,從一般到一點點。等到罪惡感全消的時候,估計她就能夠站起來直指他的鼻尖,提醒他是誰強吻在先的。

“那,你還痛不痛?”她問,等着他再駁,同時也等着自己的罪惡感自動消失。

“回家吧。”半晌,他說。

“啊?”她吃驚不小,他應該繼續嘲諷才對。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出把她從石椅上拉起來,“回家。”

“哦。”她盯着他隱藏在黑暗中的臉。瞬間,她的罪惡感一路狂飆到原有指數。

他牽着她的手向大樓里走去,警衛室的李老伯隔很遠就站了出來,像是等着好戲開場的熱心觀眾。“龍先生,終於把太太找回來了?”李伯笑吟吟地說。

對於住在這裏兩年的龍覲行和婁妤甍,附近的鄰居和警衛早就把他們認為是一對剛結婚不久的小夫妻,於是一直龍先生龍太太地叫。但由於關係特殊不好解釋,她也一直任由他們這麼叫。只是那三個字對於她的震撼,她想這一輩子都不會是另外三個字代替得了。

“嗯。”他冷淡有禮地頷首。

從當事人甲身上看不出什麼效果,於是老警衛自然把希望放在比較好說話的當事人乙——婁妤甍身上。

“龍太太,別怪老李我多嘴,龍先生從回來一直等到你現在。夫妻嘛,床頭打架床尾和,別讓龍先生太擔心了。”老人家碎碎念。

他等她?還從下午回來到現在?現在是——晚上十一點零三分。完了,她暗暗驚呼着。因為罪惡感指數居然反超前。

他不動聲色地看着她神遊太虛。謝過老警衛,拉着還在神遊的她進電梯,直到出電梯。

“對不起。”她超小聲地看着地面,在他打開門的時候說。

“我比較喜歡聽你說別的。”他邁開長腿進公寓裏,“去洗澡,然後安靜地睡覺。”

她有點恍惚地走進浴室,終於她也有了超級愧疚的一天。

不可否認,她的情緒他拿捏得十分準確。她的脾性他也夠了解。不管他讓她的罪惡感升級是有意還是無意,終歸一句,她這輩子是栽到了他的手上。她還是想要逃離這種宿命,像是自不量力。可她,不能就這麼沒有了自己啊。

打開浴室的門,她摸黑上睡房。他半躺在床上看着書,暈黃的光線嬉戲在他的臉上,右臉的紅印在這個時候才看起來比明顯。她三下兩下爬上床,跪坐在他面前,扳過他的右臉頰仔細地看。

“明天會不會消?”她問他,沒忘記他自己是個醫生。

“不會。”他放下書本答,有些心不在焉。

咬了咬下唇,她伸手再次扳過他的臉,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溫暖、曖味的氤氛纏繞上她的眉睫。

她語出驚人,“我們來……親熱……”

“你需要安靜地睡一覺。”他的瞳孔以極快的速度收縮了,隨即他拿開她的手。

“我知道你會誤會,這不是我減少罪惡感的方式。是我需要,我覺得自己很需要你。”她需要他的體溫、他的保護。

“為什麼?”他問,指腹輕撫過她的鎖骨。

“生理需要。”她強硬地答,全身卻開始顫抖。他為什麼要問?她該說是因為她此刻覺得脆弱;覺得就快要萬劫不復;覺得再也走不回去而想印證他能讓她安心;覺得她在他手裏是永遠跳不出的棋;覺得她無法逃脫被他吸引的結局;覺得自己在……愛他?她,是快要愛他了?還是已經愛了很多?多到開始不去想公平不公平?

他眼裏有快憋不住的笑意,手指卻溫柔地劃過她的臉頰。

“乖乖地睡。”他拍拍她的頭。

她看着他,默默無語。一種挫敗在體內發酵,以左胸腔為中心,漸漸散開。她依言背對他睡覺,卻在翻身躺在他身邊的時候,一滴有溫度的液體滴在他的手指上。

“甍甍?”他心臟開始奇異地緊縮。

“什麼事?”她壓住湧上喉嚨的酸楚,回答。聲音還是顫抖。

“怕你會冷。”他沒有點明,低醇的嗓音帶着慵懶的語氣講了一個可笑的理由。最後,他伸手抱緊她整個身軀,感覺到她的輕顫。

“關上……燈。”她困難地說出三個字,她已經在他抱緊她的那一刻開始決堤。

他反手關上床頭的燈,把她放進自己的懷裏。靜謐的空間,只有她抑制不住的抽氣聲。他抵着她的髮絲,無言以對,只能緊緊地抱住她。

兩年後的一個夏天,她在他懷裏第二次脆弱。時間是,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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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飛煙未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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