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命運

冷冬的瑞雪飄了整天整夜，讓天地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北上的官道旁，一輛馬車傾倒，衣物散落四處，周圍滿雜亂的腳印，還夾雜着怵目驚心的鮮血，靜默的天地讓刀劍交擊的聲音點綴更顯清晰冷冽。在幾步外，兩個穿黑衣的大漢握着鋼刀，正毫不留情的猛攻持劍抵抗的中年男子。

“三娘，帶小姐走，別管我。”他迅速出劍，艱辛的對着身後的婦人大喊，話還在嘴邊，刀光一閃，男子的右肩已被狠狠的劈了一刀，血大量的噴濺出來。

“相公！”婦人激動的大喊。

“柳三叔！”年幼的莫芋雪被眼前的血腥畫面嚇得呆立當場。

“殺！一個都不準留。”右邊的黑衣人提刀又砍。

婦人握緊手中的長劍，準備撲上前幫助滿身是血的丈夫，她回頭推開芊雪，急切的交代，“小姐，你快跑。”

芊雪被動的倒退了幾步，突然聽到遠遠傳來馬蹄聲，她困難的移動腳步往官道上沖，邊雙手用力揮舞且大叫着，“停車呀！停車！”

駕車的馬夫吃驚的勒動韁繩，讓馬車停下來，只差一點點，馬蹄就踏上小小的身軀。

“什麼事？”蒼老的聲音由馬車內傳出來。

管不了許多，芊雪使勁的邊拍打着馬車邊哭喊道：“大爺救命！”回頭看見柳三叔已經倒卧在雪地，只剩柳三嬸血跡斑斑的持劍抵抗。

馬車的布幔掀動，蒼老的聲音又出現，“怎麼回事？手段這等毒辣，連女人和小孩都不放過！”馬車的門開了，一名頭髮灰白的老漢跳下車。

“行走江湖毋需多管閑事，這不是你說的嗎？”

冷冷的男音飄進芊雪的耳中，接着一名包裹在紫毛大氅的修長身子也跟着出現，她抬頭望進那冷淡的黑眸，眼睛的主人有着一張蒼白無血色的臉，毫無表情的看着不遠處正在上演的殺戮過程。

柳三娘凄厲的尖叫聲劃過冰雪，握劍的右手已被硬生生砍斷。

男人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態，抿緊的薄唇中淡淡的吐出聲音，“毋需多此一舉，走！”腳跟半轉，就要跨步上馬車。

心急如焚的芊雪一把撲上前，單手扯住紫色大氅哭着哀求道：“救救三嬸，她會被殺死的！”腳跟一軟跪在雪地，使勁的磕頭，“大爺，求求您。”

看着匍匐在地上的嬌小身影，任行雲漫不經心的開口，“你怎知我有能力救人？要是我救不了或是不救，你這頭豈不是白磕了，愚蠢！”

圓睜着流轉着水霧的大眼中，充滿了信任和哀求的神采，在這一刻，她就像溺水的人遇上浮木，只知道要死命的抓住，卻沒考慮浮木到底能不能讓她活命。

其實不管他出不出手，婦人肯定是傷重沒救了，任行雲的眼光飄望遠方，嘴角彎起譏誚的弧度，他觀察着眼前一張焦急哀求的小臉，她坦白溫馴的眼神在在顯示出她的涉世未深，他狀似漫不經心的提議，“要我出手也成，一命換一命，我救她卻要你死，願意嗎？”

“願意。”芊雪連想也沒想的一口答應。

“宮主，生死大事，您怎麼可以拿來玩樂！”旁邊的常五看不過去的開口了，那蒼老的聲音中透着懇求的意味。

“你要我出手？”冷聲一頓，“好。”語落，紫影閃動，任行雲足不點地的已飛掠出去，大手一伸，捉住左邊黑衣人的手腕，往另一個黑衣人砍去；右手則連續發出數掌。

“少管閑……”正舉刀砍向柳三娘的黑衣人話還沒說完，握刀的右手腕已經躺在地上。

接着，兩個黑衣人幾乎分不出先後的連續中掌，身體飛了出去，而斷腕和口中噴洒出的鮮血，揮灑成一道詭異的弧線，血卻連一滴都沒沾上紫色大氅。

芊雪衝過去，着急的扶起柳三娘，淚如雨下的拚命用袖子擦拭從她嘴邊流出的鮮血。

“聽她交代遺言吧！”任行雲紫色大氅畫出半圓，不感興趣的轉過身，硬想忍下胸的躁鬱，不悅的看着前方掙扎逃命的黑衣人，卻又提不起興緻追殺。

“小姐……對不起……”柳三娘掙扎着想要說清楚，但一口又一口的血不斷湧出，讓她的聲音變得模糊、低弱，然後，她睜大眼，不舍的看着眼前娟秀的小臉，頭則無力的偏向一邊，斷了氣。

“三嬸……”芊雪哀哀哭泣，腦海呈現一片空白，淚水讓眼前的景物都變得模糊。

任行雲努力調氣，卻無法壓抑下胸口的沸騰，鮮血直衝出喉頭，“該死！”他低低的詛咒。

“宮主，你的真氣是不是走岔了？”常五擔心的想伸手去扶他。

“滾！”他嚴厲的拒絕常五的靠近，“是你要我救人的，不是嗎？”乖戾的擦掉唇邊的血，語調卻是不高不低。

從他發現中毒后，雖然有松鶴解毒丹暫時壓下劇毒，但卻不能使用武功，否則，很容易因真氣走岔而得內傷，這些情況照顧他長大的常五是再清楚不過，現在不過是刻意提醒，存心要他愧疚而已。

芊雪停不住的啜泣，為什麼她身邊的人都死了？甚至連待她如親兒的柳三叔夫婦也慘死在她的眼前！

不要，真的不要了……她寧願死的是她，巨大的悲傷在瞬間衝上胸口，讓她眼前一片黑暗，人軟軟的倒卧下來。

“宮主，小姑娘昏過去了，怎麼辦？”常五有些尷尬的想轉移話題，他明白宮主方才是刻意提醒他的逾矩。

“人是你要救的，你說怎樣就怎樣，何必問我？”

“這裏是荒郊野外，放下她，她必死無疑，我……”

“想帶她走？”任行雲的臉上依舊毫無表情，利眼瞪着常五，再看着腳邊嬌弱的身軀思量，眼神閃過算計的光芒，終於，他不甘心的邊彎腰抱起芊雪邊交代，“到前面鄉鎮，換你趕車。”

常五快步跟上，心中感動不已，他就知道宮主是面冷心善，這話的意思分明是要他到了前面鄉鎮，讓駕車的丁錦料理這裏的後事，然後由他駕車繼續趕路。他就知道宮主向來不忍心看人暴屍荒郊的。

幽幽醒來，芊雪已經在鋪滿軟墊的馬車上，被帶往五十裡外的鳳陽城。

一路上，任行雲只是閉目養神，連看都不看她一眼；而常五也只簡單的說，那柳三叔夫婦的後事已經安排好，要她只管安心的休息。

任行雲解下紫色大氅，自在的跨進“松月山莊”的大堂。

“雲兒！”范老夫人聽到僕人的稟告，馬上從後院衝出來，激動的看着臉色蒼白的任行雲。站立在眼前這名二十歲的偉岸男子，在她心中永遠還是當年那個眼見母親一天天流失生命的無助小孩。

聽到稱呼，任行雲不悅的略皺了一下眉，從七歲開始，他就不許有人再喚他的乳名，他忍耐的欠身，“行雲給外婆請安。”

范老夫人激動的伸出手，想觸碰好多年來不曾主動造訪過她的外孫，但她尚未接觸到，他已經下意識的傾過身子避開。

望着落空的手，和藹的老臉當下流露出些許的落寞，忍不住感慨的說：“你長大了，眉眼也越來越像你娘，唉！當初我真不該讓錚華嫁給任天競那個混蛋。”

又來了，這個話題向來是他的禁忌，他淡淡的截斷范老夫人的話尾，“一會兒再陪外婆說話，我先去嘗葯園看舅舅。”話還沒說完，人已轉身邁開腳步。

“好好好。”遠送背影，范老夫人無奈的喃喃附和，“應該的，舅舅也很挂念你。”

松月山莊歷代經營藥鋪，上任莊主范川鑽研醫理救人無數，為了研究藥草，他不惜跋山涉水，移植許多珍貴藥草到山莊後山，可惜在他過世后竟無傳人，連祖傳的藥鋪都必須從外延聘大夫看診。

整座嘗葯園一年四季都瀰漫著煎藥的味道，這些葯汁全都是為了范肅華而煎煮的，他先天體弱，全靠珍貴藥材細心餵養才活了下來。可也因為天生的病體，讓他終年足不出戶，也離不開藥，縱使學了一身的醫術，卻不曾公開替人看診，這也是外邊的人都可惜范川無傳人的緣故。

一聲又一聲的咳嗽聲，從半敞開的窗後傳出來。

“舅舅。”任行雲推開門，看見坐在一堆醫書後面，臉色青黃的范肅華。

“拖到現在才來？可見你中的只是小毒。”他繼續翻閱醫書，眉宇間有股不愛搭理的神氣。

“如果只是小毒，又怎敢煩勞舅舅，就怕我身上的毒太詭異，要害您大大傷神，萬一弄壞了身子，甥兒可是會過意不去。”不卑不亢的頂了回去，他們甥舅倆感情素來不親近，更稱不上和睦相處。

“你是在暗示我學藝不精，無法替你解毒，還是譏笑我自幼習醫，卻救不了自己，只能拖着病體苟延殘喘的活？”

“外甥不敢，舅舅多心了。”任行雲微微欠身，語氣卻淡得沒半點誠意。

“少說廢話，過來讓我把脈，要不是看在你是姐姐留下的惟一骨血，任家的人就算倒在我眼前，我也決計不會出手相救。”范肅華面對任行雲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血緣天性讓他有種想親近的衝動，可偏偏甥兒固執寡情的個性卻和他不肯承認的姐夫任天競一個模樣，讓他氣怨難消。

范肅華靜靜的把脈，然後抽出銀針朝他的胸前幾個大穴刺下，放到鼻下聞着，皺眉思索半晌，好一會兒才開口，“奇怪？你中的是無色無味的銀花毒，這種毒潛伏的時間很長，剛開始只是真氣偶有凝滯，然後真氣不順的情況會越來越嚴重。目前的情況頂多再三個月，你就會因氣血耗盡而死，死的時候毫無中毒徵兆，就像突然暴斃而亡。知道是誰下的毒嗎？”

“目前還在查。”

“這種毒在中原很少見。銀花性喜濕熱，向來生長在苗疆，每五年才開一次花，這麼罕見的毒誰有本事拿到？這倒是值得研究。”放下銀針，范肅華嘲諷的問：“你得罪了什麼和苗族有關係的人嗎？”不等答案，他隨手一揮，逕自下結論，“算了，反正你們任家的仇人多得數不完，為了搶奪地盤，你們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多謝舅舅關心，每個人做事的方法不一樣。”任行雲沒被惹惱，他表情不變的站起身準備離去，既然知道是什麼毒，解毒就不是難事。

“松鶴解毒丹你繼續吃，等我備齊藥材，會讓人通知你拔毒的時間。”

“是，您辛苦了。”解毒就是任行雲風塵僕僕由北地快馬兼程趕往松月山莊的主要目的。

望着甥兒的背影，范肅華還是忍不住語重心長的提醒，“希望你比你爹要聰明，別以為天下人都可以任你玩弄於股掌間，天下事皆可由你隨意操控。”

嘴角彎着似笑非笑的弧度，任行雲優雅的欠身，淡然的截斷話語，“我先下去了，您也早點歇息吧！”掩上門，他低頭看着自己寬大的手掌慢慢握緊，從小，父親就灌輸他這是個弱肉強食的吃人世界，誰有權勢，誰力量夠強，就可以支配天地、控制世人。

經過一夜的休息，芊雪乖乖的跟着常五來到大廳。

“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范老夫人慈祥的握着芊雪冰涼的小手，喜愛的打量起眼前的小人兒，換了乾淨的衣裳，素凈了一張小臉，自然流露出靈動的氣韻，尤其是她那無依的大眼中盛着築然的水光，煞是惹人憐愛。

“回老夫人，我叫莫芊雪，在家裏爹娘都叫我雪兒，今年十三歲。”她拘謹回話后便緊咬着下唇，硬是逼回眼眶的濕意。

“聽常五說，你是雲兒在路上救下來的。”她回頭看了一眼靜靜品茶的外孫。

“是，如果不是少爺仗義相救，芊雪早就死在惡人刀下。”她乖乖的回話，聲音細柔，有股女孩兒天生的嬌媚音調。

“怎麼回事？”

“芊雪原籍蘇州，家裏經營藥材買賣，家境小康，半年前，官府硬說我爹勾結江洋大盜，把他關進大牢，還沒等到判決，我爹就捱不住的在牢裏過世。柳三叔原是我家的護院，三叔說他在北地有個遠親想去投靠，見我孤獨無依，就帶着我一起上路，誰知道半途會遇上攔道搶劫的盜匪，害三叔夫婦全死了……”她越說聲音越低，淚水終於忍不住的滴下，細瘦的小手握得死緊。

“你娘呢？”

“我娘在我七歲那年過世，五年前我爹另娶二娘，家裏發生變故后，二娘就帶着三歲的弟弟離開了。”

“有沒有親人可以投靠？我讓人送你去。”范老夫人問道。小姑娘談吐溫文，很投她的緣，看得出來她並不是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姑娘。

芊雪靜靜搖頭，無助的說：“我沒有其他的親戚可投靠，柳三叔又死了。”她沒說出口的是，二娘離開前把家產全數帶走，她現在是身無分文、舉目無親。

“不要緊，你就留下來給我作伴。”范老夫人心疼的替她擦淚，喃喃的安慰。

“多謝老夫人，可是……”芊雪遲疑的搖頭，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她轉身走到任行雲的跟前盈盈跪下磕頭，“謝謝少爺的救命大恩，還埋葬了三叔夫婦。”

任行雲不動聲色的看着眼前的嬌小身子，猜測她的用意。

她小臉仰起，認真的說：“央求少爺救三嬸時，您曾要我允諾一命換一命，雖然三嬸仍舊逃不過一劫，可是我仍該兌現承諾，不知道少爺要如何處置芊雪？”她雖年幼，但是，從小爹就告訴她，做人一定要言而有信。

他斜抬起眉，眼裏閃過一絲的驚訝，這小東西倒有趣，居然記得這個要命的承諾，而且還想兌現。

“宮主是跟你開玩笑的，你怎麼當起真來。”常五笑着在一旁打哈哈，深怕宮主真要她一命抵一命，他可捨不得眼前這個珠圓玉潤的小女娃當真沒了氣。

“哼！你倒是越來越了解我了。”任行雲語氣平平的譏諷道：“你何時見我開過玩笑？”

這下常五當真愣住，想起宮主最痛恨別人的支配。

凝望着芊雪仰高的晶黑瞳仁，他低緩的開口，“你想償命？這簡單。”

任行雲突然出手，大掌掐住她纖細的脖子，大拇指放在她的頸動脈施力。

他相信在當時的情形下，不管他提出什麼樣的條件，基於救人的原則，她會答應並不稀奇，那只是下意識的行為。

隨着他的壓力劇增，她心形的小臉痛苦的扭曲着，而他冷峻的目光則在估量着她話里有多少認真的成分。

不反悔？不改口？不求饒？這倒有趣。

沒想到她倒是挺硬氣、守信認真的人。任行雲決定喜歡她這項優點，看來救她一命未必是個麻煩。

“雲兒，你快放手！”范老夫人驚慌的大吼，這個孫兒自幼古怪，她憐他親娘不在身邊，對他總是多般寵溺，可是，現在他居然在她眼前動起手，實在太過分了。

突然，芊雪感覺到頸邊的壓力撤除了，她倏地癱軟在地上，大量闖入胸腔內的空氣讓她不由自主的猛咳起來，趴在地上縮成一團的小身體則流露出無依且需要人保護的荏弱氣韻。

“站起來。”任行雲命令。

芊雪聽話的掙扎着支起發軟的腳，不解的抬頭望着他平板的表情。她的黑眸中浮上水霧，襯上她蒼白的臉色，看來更添嬌弱，眼神中則傳遞着無聲的渴求，就像路上被丟棄的小野狗，眨着哀求的眼神，企圖勾起人類的同情心。

不行！他不想成為被她依賴的對象。任行雲退後一大步，讓無端的厭惡充塞在心上，“你聽好，要你死對我而言就像掐死一隻螞蟻般的簡單，但現在我沒興趣要，等哪天我高興了再說。不過，我身邊從不留一無是處的人，你最好仔細想想你可以做些什麼，省得我明天就開始後悔留下你的一條命。”

惡狠狠的捏緊她的下巴，他強勢的看進她的眼底，“記清楚，你是我從路邊撿回來的，從今以後，我就是你的主人，你的一切都是屬於我的，記牢了。”拋下話，任行雲大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