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躺倒在柔軟的皮椅里,她按照夏教授的話緩緩地閉上眼睛。

「……放鬆,雨馨。放鬆妳所有的思緒,讓妳的頭腦變得空白。現在回想妳夢境中所見到的一切,不要害怕,只要回憶。」夏教授的話帶着溫暖的安撫,和奇異的神秘感讓她覺得安心而穩定。

「現在告訴我,妳是在什麼地方,四周又有些什麼。」她本來平靜的眼皮開始急速抖動,夏教授的聲音更加柔和起來。

「好黑……」她的聲音輕微,帶着純然的恐懼,「四周看不見一點亮光。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

「妳知道自己在哪裏嗎?」

「這裏的地好硬,全是石頭,很大很大的石頭……」她全身掠過一陣劇烈的顫慄,眼睛抖動得更加厲害,「還有泥沙……好痛!」她驚呼一聲。

「怎麼了?」夏教授的聲音急切。

「我跌倒了,摔傷了膝蓋……好多血……」

「接着妳又做了什麼?」

「我……」她神色蒼白,側着耳朵驚恐地傾聽,「有人在追我,我聽見了聲音。」

「妳聽見了什麼?」他依然柔和地詢問。

「他……不知道。逃,我要快點逃,不能被他抓到。」她語氣急促,語調焦急,全身不停抖動。

「他是誰?」他的語氣也急促起來。

「不知道。」她開始哭泣,聲音凄慘,「我不知道他是誰,看不見,太黑了,實在太黑了。」

「妳現在在做什麼?」

「我在跑,一直向前跑,不停地跑……」她忽然哭出聲音,「怎麼辦,沒有路了……下面就是海,很深的海……」

「這個時候他呢?」

「他……他站在我身後。」她大口地喘氣,渾身抽搐,「他告訴我我逃不掉了,他要帶我走……不,不,不!我不要跟他走……」

「妳為什麼不要跟他走?」他嚴厲地問。

「他會傷害我,他不會饒了我。」她驚恐萬狀。

「為什麼?為什麼妳覺得他不會饒了妳?」

「因為,因為……」她哭得更凶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妳看見他了嗎?」他突然的問題讓她驀地安靜。

淚水掛在眼角,她的神情卻是困惑不解的,「我看見他了……不,我沒有看見他。我看不見他的臉……」

「妳再努力看看,他就站在妳面前不是嗎?妳一定看見他了。」他的話加深了她的信心。

「是嗎?」她反問着自己,「我應該看見了他。」她的眼前看見了當時的情景,看見他向前一步,向她伸出手,聽見他穩定低沉的聲音說:「把手給我。」

「妳看見他了是嗎?」審視着她臉上神情的變化,夏教授忽然聲音緊張,犀利地問她。

「我看見他了……」她神情幽渺而不可測,「我看見他了……」這一次帶着明顯的顫抖與懼怕,還有一份震撼,很深的震撼……

她忽然驚聲尖叫,聲音凄厲悲慘。

夏教授嚇得跳了起來,按住她不斷扭動的身體,「鎮靜,鎮靜。妳現在是安全的,放鬆……」

坐在門口等候的寒俊,一聽見這聲凄慘的喊聲后,猛地沖了進去。

「雨馨……」

她正在劇烈地掙扎,臉上淚跡縱橫,那神情讓他的心揪得死緊。沒有猶豫,他飛快地跑到她身邊,將她擁在胸前,急速地低喊:「怎麼了,雨馨?」

她一把攫住他的手,用力握着,不斷搖頭落下串串眼淚。

「雨馨。」他劇烈地搖晃她,大手擦掉她的眼淚,「醒來,快醒醒……」

在他陣陣熱切的呼喚中,她倏地睜開眼睛。晶亮的眼眸里閃着巨大而震撼的恐懼,她顫巍巍地望着他,以低啞得幾不可聞的聲音說:「寒俊--」

下一刻,她就失去了知覺,摔入黑沉的未知里。

「雨馨,雨馨……」這一次,他再如何急切的聲音也喚不回她的神志。

寒俊急紅的雙眼如鷹隼般犀利,轉頭看着教授,「為什麼會這樣?」

教授的眼裏掠過困惑,他有些遲疑地說:「我想她可能想起了什麼。」

寒俊的心臟驀地停止了跳動,一瞬間,他的臉色慘白如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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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馨從醒來起就一直坐在床上抱着雙腿望着窗外。她消瘦的下巴抵在膝蓋上,眼神獃滯而迷茫。

這已經是她昏倒后的第二天,可是她的精神卻絲毫沒有恢復。她總是時醒時睡,醒來后就獃獃地坐在這裏,不願意說話,也不想說話。

寒俊走進房間的時候,只看見她如白玉雕刻的半邊臉頰上那飄渺恍惚的神情。他無法形容自己的感受,只是靜靜凝視他半晌。

「妳想起來了嗎?」他忽然輕聲問她。

雨馨緩緩回頭,眼裏的痛苦清晰得如雷般打在他頭頂,她垂下眼睛,眼神沉滯地搖頭。

他神情凝定,「夏教授希望妳過幾天再去做一次催眠。」

「不,我不要。」她驀地激烈反對,眼裏劃過執拗的光。

「為什麼?」他的聲音依然輕柔。

「我不要。」她以從未有過的堅定回答他的問題,「我不想再去。」

他眼裏那深邃的光芒更加深不可測,他微微蹙起額頭,「妳確定?」

「是的。」她堅持,「沒有再確定不過的了。」

「雨馨……」他到口的話卻在中途停頓,「妳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知道。」她依舊低垂着頭,眼裏閃過一次次堅定的火花,「你會支持我嗎?」

「我可以支持妳。但如果你能告訴我原因……」

「沒有原因,你就不支持我了嗎?」她的話語淡然,表情也是淡定的。

「不,我還是會支持妳。」這是他的回答。寒俊的眼裏閃過強烈的掙扎和痛苦,但他最後卻還是相悲傷的目光久久凝視着她。

「那麼我們就不要再談論這個話題了好嗎?」她悠然揚起頭,密密的睫毛輕輕顫抖,那脆弱的神情驀地攫住他的心,「不要再談我的失憶,不要再談那張黑暗中的臉。我希望可以遺忘過去,現在對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他想走上去握住她的手,告訴她什麼都不用擔心,可是她那異常固執的表情,和眼裏閃動着的奇特光芒,讓他停住向前的腳步。

他無法觸摸到她的心,無法體會到她任何的思緒波動。她將一切都隱藏在看似平靜的外表下,可他卻清楚地明白她的心並不會真正地靜如止水。

那麼她為什麼要用沉默來抗拒過去呢?他的眼睛沉着地凝望着她,無表情的臉上只有嘴角邊的一束肌肉輕輕抽動,泄露出他真實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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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點點地沉淪下去,每一天都比前一天看起來單薄、消瘦、憔悴與無助。

可她拒絕所有人的幫助,把自己整日關在藏書室里,既不放人進去,也不讓自己出來。

她坐在窗前,讓陽光灑滿整個房間,照出一室的冷落清輝。她對明朗的光線視而不見,對她最喜愛的小說視若無睹,她只是坐在那裏神情專註地望着面前的幾本手稿。彷佛那裏有世界上最困難的習題等着她去解答。

一個星期後,她的丈夫闖了進來,以不容任何人反對的氣勢把她拉出房間,絲毫不理會她的抗議與掙扎。

「你在幹什麼?」被他捏住的手腕住傳來一陣陣刺骨的疼痛,她大聲喊着,「你弄痛我了……」

「痛,妳還知道痛?」他倏地迴轉身,毫無表情的臉上全是冷硬的線條。

她被他狂怒的表情嚇到,瞬間說不出一句話。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的表情,自從她失憶以來。

他的薄唇緊抿,嘴角邊刻着憤怒的直線,銳利的眼神直射在她驚愕的表情上,有一剎那她害怕地在他的注視下瑟縮起身子……

她那害怕的神情擊潰了他的意志,他的眼裏湧進一抹悲傷,柔和了他整個緊繃的線條,也放鬆了對她手腕的鉗制。

那抹悲傷觸動了她的心弦,她伸手想要撫平他眼角的折皺,可是又倏地收回了手。

他用沉痛的目光直直望着她,「不要再封閉自己,有什麼話妳都可以告訴我。」

黯淡的光掠過她的眼,她沉沉低下頭,無語地咬住嘴唇。

他厚實的大掌撫上她柔嫩的臉頰,拇指眷戀地來回摩挲着,「妳現在的樣子讓我心痛,究竟是什麼讓妳這樣痛苦?」而她的痛苦每天都在他胸口徘徊,讓他覺得緊繃的心臟彷佛就要炸裂開來。

她眼裏閃過壓抑的光芒,心臟莫名地縮緊,她還是搖頭,「不,我不痛苦。」

沉痛寫在他臉上,「為何要撒謊?」

她的臉色剎那間雪白一片,嘴唇顫抖,「我……沒有撒謊……」

他沉吟地看着她,突然大步走向她,抬起她驚慌的下頜,「看着妳現在的樣子,妳叫我如何相信妳一切都好?」如果可以,他也寧願相信她一切都好!可是她每天把自己封閉在藏書室里,她的眼神一再告訴他,她根本什麼都不好!這才是讓他最痛心的,她不再信任他了,不再願意告訴他她的心事了。

掙脫不開他的手,她的眼裏隱隱泛着淚光,「我,我只是害怕……」她顫抖得發不出聲音。

「妳得面對它,才能解決它。」他雙眼如火熾般燃燒着堅定的光芒,「我已經決定下個星期帶妳去美國,那裏有最權威的心理學家……」

「美國?」不等他說完,她驟然變色。

他點頭。

「不,我不去。」她尖銳地反對,後退一步,避開他的掌握。

他冷漠地放下手,看着她的神情更加高深莫測,「到了那裏才能揭開妳的失憶之秘,只要回想起過去,妳的一切煩惱都會迎刃而解。」

他剛毅的下巴透露出他的決心,她則渾身輕顫,眼神四下游移,「我不想去美國,不想離開這裏……你不是說熟悉的環境才是對我最好的嗎?」

「可是過了這麼久,妳卻絲毫沒有進展。」他向前一步,龐大的體魄逼近她,「甚至情況越來越差。」

「我會好的,我肯定。」她張皇失措,因為他的話而慘白的臉色泛着青色的光芒。

他不想這樣逼她!可是他又不能看着她繼續折磨自己,一咬牙,「我已經決定了,下個星期一就走。」

他是認真的!她驚疑地抬起焦急的雙眼,凝望着他冷硬的下巴,怎麼辦?她該怎麼阻止他?

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臂,她哀傷地請求:「一定要去嗎?可是我不想去。」

「雨馨……」那清亮的眼睛裏凄楚的神情擊潰了他所有的防線,抬手摟住她的腰,「我不是在逼妳做可怕的事,而是想讓妳盡量快樂起來。」

她攀上他的手臂,眼淚沖了出來,「我不想去那個陌生的地方,如果你覺得讓我接受治療會對我比較好,那麼在這裏不也一樣可以嗎?」

「可是妳根本就拒絕接受治療。」他孵掃氣異賞嚴厲,不知是對她,還是對自己。

「我接受。」吸吸鼻子,她咽下口中的啜泣,「我可以再去見夏教授。」

「妳願意嗎?」抹開那一滴燙着他心的眼淚,他的語氣軟化下來,可盯着她的臉的目光依然炯炯。

她立刻點頭,透亮的眼睛怕他不相信似的怯怯期待着。

他低聲嘆息,攬住她的頭靠進自己懷裏,「我想我永遠無法拒絕妳的任何要求。」他難道願意這樣逼她嗎?可是,他不能看見她繼續這樣沉淪下去,她絲毫沒有血色的臉頰讓他心痛,她後退的神情也讓他心痛,哪怕付出一切的代價,他都不能讓她再這樣沉淪下去!她的心結必須解開,哪怕那傷口傷痕纍纍。

她也同樣緊緊摟住他,忍耐着心裏巨大的掙扎與痛楚,她還是緊緊摟着他。她到底想借這個摟抱證明什麼呢?她閉上的雙眼裏流下無數的淚水,浸濕了他的衣襟。

她那強大的壓抑與痛苦藉著她的心跳傳遞給他,他忽然明白了一切,明白在她輕輕顫抖的身體背後隱藏的是怎樣的悲哀與恐懼。

一瞬間,麻木刺穿了他的靈魂。

他終於明白了她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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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馨又開始接受夏教授的治療,可是她卻並沒有恢復原來的開朗與笑容。她變得安靜恬然而少言。

本來圓潤的臉頰漸漸瘦削,本來紅潤的容顏變得蒼白。

這一切,他全看在眼裏。

劉寒俊總是在她身後默默地觀察,他眸光總是專註得讓人心悸,擰起的濃眉泄露出他的焦慮,但他卻選擇了沉默。

表面上,他們的生活一如以往。

「雨馨,」那天晚上吃飯時,他淡然開口,「明天是我父母的忌日,我想讓妳陪我一起去看望他們。」

正沉浸在自己縹緲的思緒里的她並沒有聽清他的話,抬起頭,她一臉驚慌,「什麼?」

他沉着地重複:「明天是我父母的忌日,我想妳和我一起去看望他們。」

「好。」她立刻點頭,並且露出難得一見的微笑,雖然那笑容薄弱得有如顫抖在風中的小花,「我陪你去。」

他點點頭,繼續低頭吃飯。

飯桌上又恢復近日裏讓人窒息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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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說好來接她的寒俊忽然打回電話:「雨馨,公司里出了點狀況,我要接待一名很重要的客戶,妳能不能自己過去?」

她微微一怔,「你不來接我了?」

「恐怕趕不過來。」

「那……」

「我不能多說,要開會了。就在墓地見,妳看好不好?」他似乎很着急。

她立刻說:「好,我在墓地等你。你……」

「就這樣。」他已經收了線。

他看來工作很忙碌。抿緊嘴唇,她走上樓去換衣服。

窗外的天氣看起來有些陰沉,秋天到了,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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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墓地回來,他就一直沉默着,那張曾經總是含笑的臉變得沉重而木然。他曾經是她的依靠,何時起,他們的關係卻變得疏遠起來。

即使此刻,她看着他不快樂的表情,卻也不敢問他一句。或者,他只是想起了他的父母和過去,或者她應該不打擾他,讓他獨自去面對自己的痛苦。

她知道她是他的妻子,她應該關心他。他俊朗的臉上此刻被陰霾籠罩,看起來如此孤單和寂寞。她多想告訴他,他並不孤單,因為他有她。可是話到嘴邊,卻被硬生生吞回。

她說不出口!她竟然會說不出口。

她聽見他打開門走進書房,想跟上去,卻又莫名地停在原地。她應該跟着他去嗎?

久久,書房裏的燈光一直沒有亮起。她開始感覺不安,那不安如妖嬈的蛇般纏繞着她的心,終於她也打開了書房的門,走了進去。

他一個人站在窗口,手扶着窗欞。月光透入室內,灑落一地銀輝,也拉長了他的背影,顯得那麼孤寂、落寞。

「妳已經想起來了。」背對着她,他的聲音里也透着寂寞,「想起了過去的一切。」這不是問句,而是一種陳述的語氣。

她心臟「咯」一聲,驚在當場。

「我沒有說錯吧。」他平靜的聲音卻讓她劇烈地顫抖。「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選聲音聽來如此軟弱與無力。

「今天我讓妳一個人去墓地,妳並沒有問我地址。」

她還是無法聽出他此刻的情緒,慌忙地回答:「我……我是聽陳媽告訴我……」

「妳沒有問過陳媽。」他倏地嚴厲,臉頰抽動,

「也沒有問過其它任何人。」

她呆愣住,瞬間心慌意亂,眼神直直凝視着他的背。

無語。在這寂寞的黑暗房間裏,一切都是無語。

他拿出一根煙,打火時,手卻驀地顫抖,兩次,他才把煙點燃。

「我以為你不抽煙。」壓抑着內心巨大的波濤洶湧,她看着他點煙的舉動,低柔地說著。

「妳討厭煙的味道,所以我從來不抽。」他抬頭凝望着窗外樹影婆娑,猛吸一口煙。

黑暗裏,只有那一點紅色的光芒在閃爍,異常刺眼。

她的神情漸漸凄楚,晶亮的眼眸黯淡了下來,「你總是這樣為我着想。」

沉默在四周蔓延。

「為什麼妳不告訴我?為什麼想要隱瞞?」他詢問的口氣碧平淡的,評淡地剋制着他真實的情緒,他的臉因此隱在躺里,讓人看不真切。

看着他吸煙,她向前走了一步,再也無法掩飾她的悲哀。他哀戚地搖頭,「我不知道怎麼說,也不知道怎麼做。」

他嘴角噙着一抹苦澀的笑容,「妳看見了那張讓妳害怕的臉孔。」

「是的。」她全身掠過酸楚的顫慄,瑟瑟發抖。

「他是誰?」他的語氣嚴峻,渾身的肌肉緊繃。

「是你。」她回答。

颯颯的風從窗外吹人,他屹立的身影僵直如同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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馨香滿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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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台言古言 馨香滿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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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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